专访|冯远征:北京人艺新老交替,我们这一代早晚要交班

2024年的这个秋天,北京人艺在上海驻演了整整1个月。老中青三代艺术家集结,《茶馆》《哗变》《日出》《杜甫》《正红旗下》五部大戏,15场演出,盛况空前,全城关注。这是1988年之后,北京人艺又一次举团出动的大规模来沪演出。舆论反响之热烈,上海文艺界之瞩目,绝不逊于当年。

院长冯远征自始至终都是焦点人物。三部大戏的导演,三台大戏的主要演员。一个月内无数次镜头内外的采访,频频出现在上海各大高校的交流讲课。在上海待了整整一个月,他的日程表几乎没有空白。其间,他又三次往返北京,处理剧院的事务。

专访|冯远征:北京人艺新老交替,我们这一代早晚要交班

冯远征

接触过的他的工作人员无不感慨于冯远征的工作热忱和无限精力,甚至连观众都开始“心疼”起这位“劳模”院长。原本就瘦的他在一个月内又瘦了好几斤,再一次“把自己瘦成了杜甫”。但他在《日出》谢幕现场的“花式比心”,在《正红旗下》最后一场演出告别上海观众时说出的“我们满月了”,都让观众看到了一个更富个性和艺术家魅力的院长,也让北京人艺的这次来沪演出,变得更有温度和色彩。

很少有人想到,作为北京人艺1985学员班的一员,冯远征已经是62岁的年纪。他的同学们,“人艺五虎”的其他四位,吴刚、丁志诚、王刚、高冬平,虽然齐聚在《哗变》剧组,但也都已在剧院退休。《茶馆》里的三位主演,梁冠华、濮存昕、杨立新也都已经过了耳顺之年。两台经典给上海观众留下震撼之余,谁来“传承”的话题探讨始终在延续。而冯远征也选择带着《日出》《杜甫》《正红旗下》三台更多年轻人挑梁、更有“承上启下”意义的大戏,来回应这个问题。

“北京人艺又到了新老交替的关键时期。这就好像是一个历史的轮回。1992年我们老艺术家退休,在首都剧场向观众鞠躬谢幕了《茶馆》。30年以后,我们再一次遇到了新老交替。”在上海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冯远征毫不讳言这个问题。自始至终,他都试图在回答并面对这个问题。

专访|冯远征:北京人艺新老交替,我们这一代早晚要交班

冯远征在澎湃新闻参观。

北京人艺建院72年,冯远征是第五任院长,也是剧院历史上第一次由一位演员担任院长。在接到任命的时候,冯远征距离退休只有几个月。那一年,是北京人艺建院70周年。院庆之前,人艺刚刚送走了老艺术家蓝天野。院庆结束,时任院长的任鸣意外地突然去世。

“已经做好了退休的准备”的冯远征,就这样走马上任,在一个悲喜交集的历史时刻,在各种“突然”中,扛起了北京人艺的大旗。

他回忆那段日子,说起自己有身为北京人艺人的“义不容辞”,也有剧院面临“如何往下走”的历史关键。“选择什么样的戏继续往下走,怎么样继往开来,70周年对于北京人艺来说是一个总结。70年之后,不仅是我们国家,北京人艺也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在采访间,新的时代、新的观众、新老交替,是冯远征始终在谈及的话题。“不能躺在金字招牌上”,更是他明确的观点。

“不管怎样,我觉得北京人艺就是站在历史的新起点,到了一个新老交替的关键时期。新老交替不只是演员的交替,还有剧目的交替。《茶馆》《哗变》如何让年轻人接续,人艺剧目创作如何往下走,都是社会各界在关心的。”

他希望年轻人可以顺畅地把《茶馆》的接力棒接过去。“不能说很丝滑接班,至少不要再像1992年老艺术家谢幕以后,我们等了7年再重排《茶馆》,然后我们还挨了很长时间的骂。”

他希望给年轻人更多机会,也希望观众能给年轻演员时间。而他自己,“只能去边思考边回忆,想想老前辈们当时怎么样去带领人艺往前走的,人艺又是如何在不断创新的。”

采访最后,被问及院长任内最想达成的目标,冯远征想了想说,没有目标。“因为我就只是去做。我不能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其实是具体的剧目创作,是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但从人艺的发展来说,如果真要说达成一个什么,就是我希望人艺大旗不要倒在我手里,我希望人艺能够继续发展下去。我也希望真的在我退休的那天,我会跟大家说,冯远征做到了自己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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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远征

【对话】

“历史就是一个轮回”

澎湃新闻:您这次在上海一个月,5台大戏都有参与,而且还有非常多的交流访问行程,观众都感慨冯院太辛苦。能不能分享一下在上海这个月以来的感受?

冯远征:对,这一次行程是很满。但是我觉得还是很充实。跟在剧院正常的工作还不太一样。因为除了演戏以外,可以有一些在跟上海同行的交流调研。包括我们剧院也来了演出中心、艺术处的同事,包括我们几个副院长,都在这边进行调研。都是为了人艺更好的发展,也因为这边市场化做得很好,我们也希望能够学习和借鉴一些经验。

比如说上海国际艺术节,我观察了很多年,基本上都是世界一流的院团来,我们现在也在做国际邀请展,反响挺好。我们是事业单位,虽然可能有些政策不一样,也希望能够借鉴一些经验做法。

还有同行的交流,比如说跟上海话剧中心,他们是企业化的一个院团,我就向交流他们怎么去推广市场的。北京话剧市场可能相对传统一些,如何把戏推向市场,这个可以借鉴一些经验。

另外一个,就是了解上海的这种观众群体是什么样。因为事实上,目前北京人艺的观众群体其实已经是90后为主了,70%的女性观众。所以要了解对于她们对剧目的选择,对演员的选择、对人艺的热爱。特别是人艺推出什么剧目,不光是他们的喜好,同时我们也要考虑90后观众对一些新排剧目的接受度是什么样。

澎湃新闻:北京人艺过去演出都是一票难求。现在有新的国际戏剧中心,4个剧场,是不是市场和票房的压力也在变大?

冯远征:是,体量会变多。然后就拿我的话开玩笑的话,就说我们自己卷自己。特别是一晚上要是4个剧场同时开的话,就是4台人艺的戏同时在演。

我觉得时代在变,观众也要有选择。特别是我们又到了一个新老交替的时期的时候。新老交替时期票房一定会受到影响,因为新的演员出现,就会面临观众是否接受,或者对北京人艺未来有担忧。

1992年剧院老艺术家退休以后,我们到1999年才重新排《茶馆》的时候,排完之后还有10多年的时间,人艺的戏剧也是一直处在低谷状态。那时候就面临年轻演员是不是能够撑得住这个门面,观众接受不接受年轻演员的问题。

那个时候我就是个普通演员,但现在翻回来想,历史就是一个轮回。30年以后,我们又遇到了这样的时期。

就像我有一次《茶馆》演出完以后,我发了一个大家的合影,我说演一场少一场。那天突然挺感慨的,自己也很珍惜这样的演出。因为觉得我们这一代早早晚晚要交班。

那怎么样让年轻演员能够把接力棒接过去?不能说很丝滑很顺畅,但至少不要再像1992年老艺术家谢幕以后,我们要等了7年再重排《茶馆》,然后我们还挨了很长时间的骂。我不希望有那么长时间的间隔阶段,我还是希望能够顺畅一点的接班。但是也必须考虑到年轻人是否能够被观众完全接受,它需要时间。

澎湃新闻:让年轻人“丝滑”接班,能够做点什么?

冯远征:首先对他们加紧培训,现在我们又重新恢复了学员班,跟历史上不一样的模式。以前是高中毕业面向社会考进来。这两届2019年和2022年,都是本科毕业的表演系的学生们,到了剧院再进行培训。

比如今年夏天龚丽君老师给进剧院5年的演员来上了一个月表演课,去年是濮存昕老师给进剧院10年的演员上表演课,我之前给他们做过一期半个月的台词课。通过这些专业方面的训练,对年轻演员有一个提升。

我们每年对青年演员有艺术考核,2023年到2024年,我们排演了很多小剧场话剧,其中《赵氏孤儿》和《哈姆雷特》这两个作品就起源于我们的艺术考核。年轻演员对《哈姆雷特》和《赵氏孤儿》的重新解读,让评委老师眼前一亮,当时我在场看完以后觉得可以把这两个新样式的剧目、新的解读搬到舞台上,所以孵化出了两部小剧场话剧,很受观众好评。这很激励年轻演员,可以激发他们努力创新。

然后用经典剧目培养年轻人才,让他们多接触经典,也是我们要做的。比如说20多岁小孩来了,她是大青衣,但现在不可能演繁漪这样的角色,我们就在培训当中让她成长,也许5年10年后她就接上了班。

澎湃新闻:所以是在为剧院更长远做打算?

冯远征:考虑眼下没有问题,但是急功近利对于人艺的未来不可以。如果说我就用眼前这些大腕儿演戏,再演个5年10年,没有问题,等我退休的时候,剧院爱是啥样是啥样,但那个不是我所想的。

我觉得我们当初进人艺的时候,老艺术家们、院领导是有设计的,未来我们要接这个人艺的班。所以一直在培养我们,给我们机会。

作为人艺成长起来的人,不能只单纯考虑人艺的当下。当下很重要,但人艺的未来更重要,如果人艺要走得更长久一点的话,必须现在就得告诉自己,15年以后、20年以后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管怎么样,人艺到了一个关键时期,年轻演员需要展现他们实力的一个机会。

澎湃新闻:这一代演员面临的环境毕竟和你们不同。之前采访吴刚老师时也说到,你们年轻时候其实在剧院演出机会也不多,要跑很多年龙套演小角色?

冯远征:是,机会不多。我还算是幸运的,1986年还在人艺上学的过程中,我们剧院的老导演夏淳就把我从学员班调出来,到剧院演出《北京人》里的曾文清,在《天下第一楼》里也有角色。后来又去德国留学,然后回到剧院。

但是当时,大部分人艺演员确实是这样一个情况。关键是剧院那会排戏也不多,一年也就一两个。《天下第一楼》一演就是半年。所以机会少的原因是戏也少。

但是现在,去年我们居然演了35台话剧,光新戏就排了11部,然后演出503场,其实创了一个历史新高。

那就需要大量的演员了,甚至有时候一个演员上午排一个戏,下午排一个戏,晚上要演另外一个戏。

如果我们4个剧场同时开的话,一晚上可能需要80个演员。剧院现在全部在职的120个演员,其中年轻人占了将近一半。

澎湃新闻:以前机会少,现在是不是有点演员不够用。如何让年轻演员从影视剧的诱惑中回来演话剧?

冯远征:剧院的规定就是先完成剧院任务。我们会提前做出全年的演出计划,每个演员很清晰明年一年他要干什么,这样的话,你去合理安排你的在外头的机会。

说实话现在虽然有机会,但机会其实不如我们这一代。我也希望我们的年轻人能够出去见见世面,到摄制组里头去吃吃苦,因为摄制组其实是很辛苦的。受了苦以后回来,他也许会觉得还是剧院的工作环境比较好一些。如果在外面真是赶上一个好戏,对他也是有所提升的。

澎湃新闻:你们还引进了有较好观众基础的演员,比如郑云龙刚入职了北京人艺?

冯远征:对,人才引进是我们的一项重要任务,但是我们很慎重。郑云龙是在我们剧院演了两年戏以后才引进的,不是因为他有名,是因为他会演戏。

之前我也不认识他,我是在看一档真人秀节目的时候看见他,我说这孩子会演戏,还能唱会跳,后来一查才发现他是演音乐剧的,就联系他来人艺演戏。过程中就发现他是一个人才。那时候院领导就商量,可以做人才引进,但是我们考察了两年。

我们在选人用人这方面还是比较慎重,首先是做人,然后再说演戏,所有进了人艺的青年演员都要接受表演的培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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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远征

“坚持话剧民族化,现实主义大旗绝对不能倒”

澎湃新闻:我记得人艺60周年院庆的时候,当时就有一些对人艺未来的忧虑,包括传承上的、发展上的。您作为中国最早出去国外学戏剧的人,又一直在浸润在北京人艺这个环境,您觉得人艺演剧风格,它的体系学派,是有什么东西是需要必须坚持的,有什么是需要改变的?

冯远征:坚持话剧民族化,现实主义大旗绝对不能倒。还有需要坚持的,就是创新。

其实人艺从建院到现在一直在创新的路上。

比方说1982年,中国的第一个小剧场话剧《绝对信号》就诞生在北京人艺。先锋戏剧《野人》《车站》,也是在北京人艺。以做先锋戏剧为代表的林兆华导演,也是北京人艺的。

北京人艺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个导演是焦菊隐,是把它开启了人艺风格的先河。但是北京人艺历史上最重要的另外一个导演就是林兆华,他把话剧的革新、话剧的先锋、话剧的探索、话剧的实验都带到了北京人艺。

还有一个就是坚持话剧民族化。说实话现在北京人艺在中国的独树一帜的,就是这种表演风格和演剧风格,就是民族化的体现。我们没有话剧腔,我们在舞台上现在坚持不带麦,我们坚持话剧的原汁原味,同时我们去探索出了自己的表演流派,演剧学派。

这些年北京人艺在探索表演和台词方面有了一套适合中国字吐字归音的教学方法,是老艺术家在不断探索中和我们这一代演员不断探索中寻找到的, 我们一套表演教育如果放到教育当中,我觉得这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教育方式。

我觉得我们北京人艺的院领导一直都是很开明的。曹禺先生让焦菊隐先生去探索话剧民族化。于是之老师让林兆华去进行戏剧的实验和探索。如果没有这样开明的院领导,那么北京人艺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可能北京人艺一直还在坚持演《茶馆》,就没有历史上那些另外的一部分像《狗儿爷涅槃》《北京大爷》这样的作品。

从这一点来说,我觉得历任院领导可能都应该坚持这样。

北京人艺35周年的时候,老院长曹禺提了八个字,叫“龙马风神,骆驼坦步”。龙马风神在前,就是要有开创精神;骆驼坦步在后,就是一步一个脚印,坚持我们的现实主义。

澎湃新闻:您觉得北京人艺这两个方向应该同时走?

冯远征:当然是一起,它是并轨的两条腿走路。

如果我们一直坚持老派的东西不去探索的时候,我觉得北京人艺也会停滞不前。那就是躺在了所谓金字招牌上了。但是你不能躺平,你必须去擦亮,不断地擦亮,就是要不断的创新。这种创新的同时一定要坚持人艺风格,坚持人艺精神。

澎湃新闻:您刚才反复说到新的时代,是不是可以理解说,您做院长的任期其实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承上启下,或者说变革的时期?

冯远征:我觉得整个中国社会都在变革,作为我们戏剧人该如何认知现在的改革开放,包括人艺如何发展。

我接手这个工作很突然,因为任鸣院长去世得很突然。那时候我没有几个月就要退休了,已经做好了退休的准备了。结果突然间找到我接任院长。

作为我个人来说,首先作为一个人艺人是义不容辞的,再一个,这个时期是人艺特别特殊的时期,新老交替,人才需要培养,再加上剧目如何往下走,《茶馆》《哗变》如何让年轻人接续,这都是我们需要努力去做的。这也是社会都在关注的。

创新其实是这个时代必须的。科技创新,文化也需要创新。然后文化怎么样和科技相融合。它其实是一个思维的变迁,但又不能脱离人艺原本的精神。

我们坚持现实主义的这种创作风格,但如果永远排老套的样式,我觉得人艺可能就会止步不前。所以怎么样发挥年轻人的这种对戏剧的热情,怎么样让年轻人迅速成长,怎么样让年轻观众喜欢人艺,我觉得这个是很重要的。

澎湃新闻:您现在既要做院长,又要做导演和演员。在行政和艺术这一块您是如何平衡的?感觉您这两方面的工作量都特别大。

冯远征:我不用平衡,我每天问办公室主任,我今天要干什么,然后他告诉我要干什么我去干。当然基本上院领导还是挺理解,我如果要排练和演出的话,基本上下午就不安排我的行政工作。那么我下午就集中注意力去把作品做好,把戏做好。

平衡,很难平衡,就是牺牲自己的时间,也只能是这样。

澎湃新闻:您现在一天能睡多少时间?

冯远征:我现在每天如果在剧院早上正常上班,晚上又要演戏的话,基本上是到晚上12点能到家,躺下的话应该最早也是凌晨1点来钟,然后不到7点就得起床了,基本上别的时间都在工作。

澎湃新闻: 最后问一句,您担任院长期间最想达成的一个目标是什么?

冯远征:没有目标。我就只是尽量去做。我觉得我不能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其实剧目创作是目标,但是这个创作就是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但如果说要达成一个什么目标,就是我希望人艺大旗不要倒在我手里,我希望人艺能够继续下去。我也希望真的就是在我退休的那天,我会跟大家说,冯远征做到了自己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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