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艾里斯:电影来自我的生命经验

作者:Geoff Andrew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Sight & Sound(2024年5月刊)

《「多年前,我就萌生了拍摄这部影片的想法;我想这源于我未能真正完成《南方》(1983)的挫败感。我并不是想延续《南方》的故事情节,我只是想再拍一部从北方来到南方的电影。

这部影片中的安达卢西亚与我当年所呈现的大相径庭;它不再是一个带有某种寓言性的地方,而是日常生活的写照,因为我现在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那里。因此,这是一部非常个人化的电影。对我来说,处理于我个人有意义的事情一直都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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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1983)

维克多·艾里斯在参加2023年伦敦电影节期间,向我讲述了《闭上眼睛》的漫长酝酿过程,这是他自1992年《榅桲树阳光》之后拍摄的第一部长片。这位编剧兼导演以惜作如金而闻名——他的首部长片《蜂巢幽灵》(1973)和第二部长片《南方》(被广泛认为是一部杰作,但艾里斯认为这部影片并不完整,因为制片人在该片从巴斯克地区转场到安达卢西亚之前就叫停了拍摄)之间相隔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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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巢幽灵》(1973)

艾里斯一丝不苟,甚至可以说是完美主义者(有人将记录画家安东尼奥·洛佩斯艰苦创作过程的《榅桲树阳光》视为艾里斯的某种自画像),但他比大多数人意识到的要忙碌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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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榅桲树阳光》(1992)

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有许多雄心勃勃的项目已经完成剧本,但由于他无法控制的原因而从未拍摄出来,其中包括《委拉斯开兹之镜》(Velázquez’s Mirror);这是一部三幕戏,灵感来自1656年的油画《宫娥》;一部改编自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死亡与罗盘》(Death and the Compass)的作品;以及改编自加泰罗尼亚作家胡安·马塞的小说《上海幻梦》(The Spell of Shanghai)的《上海预言》(The Promise of Shanghai)——马塞格外关注西班牙内战遗留下来的问题。

此外,艾里斯还创作了许多短片,其中最著名的有《生命线》(2002),该作品收录在集锦片《十分钟年华老去》之中;自传式作品《红色死神》(2006 年);以及《破窗》(Broken Windows,2012),该作品是葡萄牙电影《历史中心》中最令人激赏的短片。

这些作品都不容忽视:尤其是《生命线》和《红色死神》,与他的前三部长片一样令人回味无穷,当然,如今的《闭上眼睛》也是一样。就已完成的作品而言,艾里斯算不上多产,但对于许多熟悉他作品的人来说,他仍然是现存最伟大的电影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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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眼睛》(2023)

2022年夏天,当艾里斯宣布即将拍摄第四部电影时,影迷们的惊讶和欣喜是可以想见的。当时没有透露太多关于故事的细节,我们只知道是关于一名演员在电影拍摄期间神秘失踪的故事。

《闭上眼睛》终于在戛纳电影节首映之后,人们对艾里斯——过去半个世纪中一些最细腻抒情、最难以捉摸的电影的创作者——可能转而拍摄更传统的类型片的担忧消除了。这部影片在伦敦电影节被《视与听》杂志选为特别展映影片,其视觉上的优美和形式上的精巧不亚于艾里斯此前的任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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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眼睛》的故事始于1947年,在巴黎郊区的「悲伤国王」庄园里,年迈的塞法迪犹太人(目前化名为)列维希望聘请流亡的西班牙共和党人法兰治前往上海,寻找并带回自己的女儿朱迪思,朱迪思由他离异的中国妻子抚养,并更名为乔舒。

法兰治接受了委托,离开了那座庄园……此时,影片开始了一刻钟,故事戛然而止,随即在2012年的马德里重新开始,同时一个画外音(由艾里斯献声)告诉我们,扮演法兰治的演员胡里奥·阿雷纳斯于1990年失踪,就在刚才那场戏拍完之后;他的尸体从未被找到,电影《告别的凝视》(The Farewell Gaze)也从未完成——现在,镜头聚焦于这部影片的导演米格尔·加雷,他的电影事业后来停滞不前。

他来到一家电视台的演播室,一位制片人建议他接受采访,并允许在一个关于失踪人口悬案的电视节目中放映这部影片仅存的片段。因为缺钱,米格尔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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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位导演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旅程:从马德里出发,短暂绕道塞戈维亚,然后南下安达卢西亚海岸,一切似乎都沧海桑田,一路上还遇到了诸多亲朋好友,既有新发现的,也有老相识。

如果要提及更多的情节,可能就会降低观看去年的最佳影片之一的体验;但这里必须提及的是,在影片的某一时刻,一个名叫加德尔的人出现了,他可能就是失踪的胡里奥·阿雷纳斯。然而,谜团依然存在,因为他失忆了,除了眼前的一切,他无法回忆起自己是谁,也无法回忆起自己的生活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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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开剧透不谈,本片重温了艾里斯自《蜂巢幽灵》(佛朗哥在世时期拍摄的西班牙电影里程碑)以来的许多一贯主题:历史、政治、文化、梦境、失望、失落和死亡是如何塑造个人生活的;对身份、记忆和意识之间关系的兴趣;对时间流逝的影响、凝视的本质和后果以及「现实」与电影的互动的迷恋。即使以艾里斯的标准为参照,这部影片也有非常密集的暗喻,不过观众当然不需要「完全理解」影片中的许多参考素材就能沉浸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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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人寻味的是,《闭上眼睛》不仅勾连了艾里斯早期的电影作品(有时借鉴了他长期欣赏的导演的作品),还挪用了他从未完成的几个项目。例如,「悲伤国王」庄园出自《死亡与罗盘》,而开场场景则借鉴了《上海预言》——该片又暗指约瑟夫·冯·斯登堡根据约翰·考顿的剧本《上海风光》拍摄的同名电影,在该片中,一个自以为是的西方富翁(沃尔特·休斯顿饰)发现自己关系疏远的女儿波比(吉恩·蒂尔尼饰)在上海的一家赌场里混日子。

《闭上眼睛》就如它的片名一样,有多个层面的意义,尤其是作为一部具有深刻个人色彩的电影,讲述了一位拍片数量不如自己预期的西班牙巴斯克导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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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到再拍一部从北方到南方的电影之后,」艾里斯解释说,「我最初的构想是,这部电影将讲述一位失踪演员的故事。过了一段时间后,影片的主角才变成了演员失踪时所拍摄电影的导演,多年后他试图找出这位演员的下落。当然,当导演这个角色出现时,这部电影就有了一些与我自身经历相关的联系。」

「是的,片头和片尾的情节——关于上海的故事——源自我的剧本《上海预言》。在某种程度上,我是根据胡安·马赛原著中的人物来塑造演员的。(米格尔在片中还购买并阅读了马塞的《梦的书法》[The Calligraphy of Dreams])。与马塞的小说不同,在我改编的剧本中,我决定不具体展现上海,而是将其作为一个想象中的地方。这部影片依然如此:我想让片头和片尾的场景给人一种老式冒险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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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塞将他的小说命名为《上海幻梦》,因为冯·斯登堡的影片在西班牙上映时就用的这个名字。但在改编时,我将『幻梦』改为『预言』,因为预言意味着虚构或梦境,而非现实。我想在这部新片中保留这些场景的意境。」

艾里斯通过列维的前妻和他失踪的女儿用扇子做的一个特殊手势,致敬了冯·斯登堡的电影,女儿的照片构成了1947年未完成的电影叙事与2012年对失踪演员的追寻的「真实」故事之间的联系。我们很快得知,失踪的演员阿雷纳斯还有一个女儿,名叫安娜(由《蜂巢幽灵》里的童星安娜·托伦特饰演)。《闭上眼睛》自始至终都在使用「双重」这一结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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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出现了两次对缺席者的寻找:父亲寻找虚构的女儿,女儿思念「真实」的父亲。不仅有两部电影(《闭上眼睛》和《告别的凝视》),而且前者分为两个部分(北方和南方),后者中有两个对比场景。

影片中有两个主要男性角色——米格尔和胡里奥——他们是在海军服役时认识的朋友。片头甚至出现了一尊双面人雕像,这也是从博尔赫斯的小说中借鉴而来的。除了形式上的简练,这些双重性——提供了呼应和反思、对照和比较——也是影片意义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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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格尔和胡里奥,即导演和演员,就像是一个人物的两个侧面,和那尊雕像一样。米格尔背负着记忆的重担;他生活在南方,但当我们在马德里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想起了自己的青春记忆、失去的爱情和其他损失,包括他作为导演的工作。他在海边追求另一种生活的同时,实际上一直在储存这些记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仍在寻找一个能让他完全感到自在的地方,而胡里奥——或者说加德尔——已经摆脱了这一切;虽然他没有记忆,但他似乎已经找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说到这个话题,其实电影也有双重性。它就像双面镜:一直以来,它既是艺术也是工业,既是一种语言形式,也是一种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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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在《闭上眼睛》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这也许并不奇怪,因为电影这种媒介不仅能记录时间的流逝,还能保存过去;它甚至能让死者「活着」。艾里斯是一名虔诚的电影爱好者,曾任影评人,长期以来一直对电影的力量着迷(《红色死神》《蜂巢幽灵》《南方》以及这部新片中人物观看电影的镜头都证明了这一点);《闭上眼睛》不仅向冯·斯登堡致敬,还简短地向卓别林、德莱叶、威尔斯、尼古拉斯·雷(艾里斯与人合著了一本关于他的书)以及霍克斯致敬——对霍克斯的《赤胆屠龙》(1959)的致敬最令人印象深刻,米格尔和他的几位安达卢西亚朋友演唱了歌曲《我的枪、小马和我》(My Rifle, My Pony and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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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当时的情况是,扮演米格尔的演员知道这首歌,某一刻他突然开始哼唱起来,随后我们即兴创作了这一幕——还不知道我们能否获得音乐和歌词的版权。令人欣喜的是,我们成功拿到了版权,我们之所以这样做可能部分是因为霍克斯的电影大概是美国最优秀的关于友谊、尤其是男性情谊的电影,这恰恰也是《闭上眼睛》的主题之一。虽然这场戏没有剧本,但这是一个机缘巧合的绝佳例子:无论事先如何计划,电影都是一个有生命的有机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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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与我喜爱的电影的呼应是有意为之的,但有些——你提到米格尔翻看他的旧纪念品的场景很像雷的《牧野游龙》(1952)的开头——则是无意识的,或许恰恰因为它们不是出于自主意识的选择,效果反而更好。它们似乎是从我的记忆深处涌现出来,并以自己的方式融入了影片之中。如果电影是你人生经历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你的身体会携带所看过电影的印记,并可能注定要重演其中的某些片段。」

我们再次回到了艾里斯作品的关键——记忆。《闭上眼睛》的故事情节十分丰富,结构严谨,是对记忆、意识、经验和身份之间复杂关系的微妙探索。艾里斯的创作方法在视觉和语言上并重:人物之间的关系往往通过他们的眼神或名字来锚定:例如,列维觉得自己可以与一位曾帮助纳粹逃犯穿越比利牛斯山的西班牙共和党流亡人士谈论他的秘密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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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影片中有两个重要的主题。一个是眼神,即凝视。在片头的场景中,列维告诉法兰治,他想在死前再见到他的女儿,因为她看他的眼神是独一无二的;她不像其他人那样看他。另一个主题与名字有关。列维告诉法兰治,多年来他用过四个不同的名字。

他的女儿朱迪斯后来改名为乔舒。米格尔被他的安达卢西亚朋友称为迈克。胡里奥·阿雷纳斯曾化名马里奥教过一段时间探戈,后来改名为加德尔。当医生对米格尔说:『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了加德尔的真名』时,米格尔面露迟疑地回答:『名字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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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在他的一首诗中写道:『在一个名字的背后,有一些无法被命名的东西。』因此,这两个主题——名字和凝视——与意识及其与记忆的关系联系在一起。围绕着胡里奥/加德尔产生了一个问题:他知道如何以杂工的身份做某些事情,但他对自己的过去毫无记忆;他对周围人的认识到底有多清醒?」

「身份某种程度上也是社会语境构建的。例如,『维克多·艾里斯』这个名字对公众而言可能意味着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在很多方面可能与拥有这个名字的我本人大相径庭。有趣的是,演员经常使用化名,就好像他们选择承认自己有双重身份一样。我比较喜欢像埃里克·侯麦那样的做法,他的真名是莫里斯·舍勒,他的个人生活和职业生活完全分开。为我的电影职业取一个不同的名字也不错。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笑着说,「我已经厌倦了做维克多·艾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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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的自画像

「悲伤国王」。这座庄园的名字可能既适用于形容胡里奥/加德尔,也适用于形容米格尔/麦克,但最终,无论我们对于这位演员对自己的过去和他身边的人的认识有多少疑问,《闭上眼睛》的重心都主要集中在导演身上——他由曼诺罗·索洛饰演,带着一种安静的忧郁。影片不仅勾连了艾里斯的其他电影和作品,还编织了一些奇怪的暗喻片段,其中一些与故事的发展无关。

影片从未提及加雷是巴斯克人,但在一个简短的场景中,加雷发现了一张他多年前寄给儿子的贺卡:男孩的名字米克尔是巴斯克语,签名「Aita」也是巴斯克语,意为「父亲」。就在米格尔买下马塞的小说之前,一个很短的背景镜头里出现了皮奥·巴罗哈的纪念碑,他是一位重要的巴斯克小说家(也是激进的共和党人),与艾里斯一样出生在多诺斯蒂亚(圣塞巴斯蒂安),也曾南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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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我们还了解到,米格尔和胡里奥曾一起被关押在卡拉万切尔监狱一段时间,该监狱是佛朗哥在内战后为政治犯修建的大型监狱,兴修于1940年,即艾里斯出生的年份,《蜂巢幽灵》和《生命线》的故事也都发生在这一年。(这对朋友因含糊的扰乱公共秩序罪名入狱的时间,很可能正好是艾里斯在佛朗哥统治下摸索如何制作电影的时期)。

米格尔去胡里奥的女儿安娜工作的普拉多博物馆见了她一面,而艾里斯刚到马德里学习时几乎每天都去那里,观赏《宫娥》和其他画作,这些艺术品后来对他的影像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显然,如前所述,这是一部非常个人化的影片。也许是时候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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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这部电影既是你的作品的延续,也是总结。它让我想起让·雷诺阿所说的,一位导演一生只拍一部电影,此后都是重复和模仿。但这也是关于一位生活在格拉纳达省的巴斯克电影人的故事。米格尔身上有多少维克多·艾里斯的影子?」

艾里斯笑着说:「我当然不会百分之百地与米格尔相像……首先,他的歌声比我好听多了。当然,他身上也有我的影子,就像其他一些角色一样。但我同意雷诺阿的话。我一直与电影有着不解之缘。我的生活和工作一直与观看电影、分析电影、撰写电影剧本和制作电影有关。这是一种彻底的、终生的关系,而不仅仅是一种职业。

电影人这个职业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并不比其他方面更重要。这也是我作为电影人不做任何妥协的原因。我制作的所有电影都是对我与电影之间亲密关系的回应;它们与我的生命经验密不可分。这听起来可能很可悲——甚至确实很可悲——但事实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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