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看不破。
潺潺流水终于穿过了群山一座座。”
一首毛不易的歌。
再配着几幅人物肖像:流着泪的、穿着格子衬衫、梳着马尾或是麻花辫子的女孩,站在破旧的小超市门口,或站在废弃矮墙边,或在脏乱狭窄的马路上,阳光照下来,一切又破碎又看似清纯美好。
△ 来源抖音@KK摄影
短视频标题名曰:县城文学。
县城文学从开始到现在,已经火了一段时间了。
从最先点燃这把火的说唱之神《工厂》开始,唱出了河南乡村到城镇转型无奈的变化,再到各种短视频对“县城文学”风格的模仿。
“县城”这个话题。
成了许多人最有发言权,也最想说几句的话题。
△ b站up@壶提提
所以县城到底是什么?
仅仅是电影人眼中的下沉市场,是文学家笔下的光怪陆离地,是打工人每年都需要回去一段时间,维系着亲情的地方吗?
也许,在我们或厌弃或怀念的情绪下。
县城。
早已变成了无数人既爱又怕的
精神乌托邦。
01
当然,关于县城,每个人的记忆都不同。
它的定义是流动的。
在每一代人的心中,每个创作者的手中,都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样子。
还记得,在早年的电影中,人们是不会把“县城”拿出来做概念的,“全国江山一盘棋”,还谈什么县城或都市呢?
人们只谈城市与乡村。
前者代表着中国未来发展的方向,是向往,是时尚,而后者,是中国文化的根。
所以啊。
你看第五代的这些导演,不管是张艺谋还是陈凯歌,他们聚焦的大多仍是乡村,并试图在这里弄清楚,中国是什么,中国人是什么。
直到贾樟柯横空出世。
现在来看,贾樟柯毫无疑问是准确地抓住了那个年代县城的特点
经济高速发展的缩影。
于是在他的电影里。
你能看到大量从乡村文化过渡城市文化的矛盾之处
一首香港歌手叶倩文《珍重》会从县城的小电器商店里传出来。
△ 剧照《山河故人》
一张澳大利亚背景的婚纱照,又成为当时县城里“看似”与世界最接轨的时髦背景。
它看似潮流。
却又有着些我们现在回看,略显的土气。
人们追求着新奇的小玩意。
连做头发的美发宝,都是一件稀罕好东西。
将镜头拉远一些,你又会看到,在新旧结合之后,县城正努力地“洋气”起来,破旧坍塌的旧城墙与新起的仿古建筑,逼仄的砖房巷道与昏暗房子里的土炕。
它有新的,正在搭建的世界;
但,它也有着曾经破旧的,想极力甩掉的那一面。
县城,在这一时刻里,保留了人们对于乡土社会的认同,也继续接纳着新鲜事物。
但,这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县城变了吗?
变了。
而且不止一次地变化,且翻天覆地。
Sir还记得,21世纪初的时候,各大县城掀起了一股“工业化潮流”,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在招商引资。
招什么商?引什么资?
对于大部分内陆城市来说,他们没有太多地理或资源上的优势,能“现代化”起来的,只有兴建大量的代加工工厂。
沦为一线城市发展的劳动力附庸。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大批农村的青年离开了土地,涌进工厂。
他们做纺织。
做皮具。
做着大量产业模式单一,职业选择简单的工作。
甘心吗?
也不。
彼时网络刚刚兴起,“个性”这个词前所未有地成为了年轻群体的潮流,于是“杀马特”诞生了。
△剧照《杀马特我爱你》
这不是标新立异。
而是肉体被困的年轻人,不愿上缴精神领地的抗争。
这时候的县城。
成了人们想逃,又不得不困守其中的牢笼。
而现在呢?
又一个十年过去。
如今的县城,有了新的意义:它不拘泥于人口、地区经济,而是在于这个地方所蕴含的特性。
没错,在90年代或者00年代出走的那批年轻人,如今已然步入中年。
在城市打拼许久。
才发现,那些少年时或一举成名或聚积财富的幻想并没有如愿实现。
年过中年,仍旧像狗一样工作。
好像活得,还不如那些留在县城里的少年玩伴?
而年轻人呢?
他们在冷冰冰的城市里似乎更难看到未来。
反观县城。
这里不但存有着城市里不常见的人情世故,路边摊的阿姨,热腾腾的包子铺,走在路上就能碰上三俩熟人,还有着大把可浪费的时光,打麻将、钓鱼、浴室桑拿,不必有争分夺秒的紧张。
而且啊。
县城里也有了喜茶、星巴克、各式各样的网红店;
也有了那些像是围炉煮茶、户外搭帐篷的新玩意,甚至,在县城里找个农家小院,还可以玩得更深度些。
所以,现在的我们再去怀念或是解读“县城”又有了另一番含义
它是年轻人最后的退路,是中年不需要太内卷也能过上的小康生活,是一个复杂的人情社会,是一个适合养老的“有风的地方”……
是精神焦虑的打工人,精神上的乌托邦。
△ 剧照《永安镇故事集》
所以你看。
所谓的县城文学,真的只能是所谓的“破碎感”、“走不出,看不破”吗?
不。
某种程度上,这不过是一些刻板印象的集合。
是漂泊的游子,藏在心底的记忆。
它是某一个时段的县城,是某些人记忆里的县城,但绝不是当下的县城。
如今的县城,虽然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差。
反而是,就算是走出,就算看破,它依旧还是人生可以拥有的第二重选择。
还是会想念,想着回归的地方。
△ 就如《走走停停》里,在北京混不下去回到自己老家开出租的吴迪
而这,才是我们今天该聊的“县城文学”。
02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县城日新月异,每个县城之间又千差万别,因此就很难去聊“县城到底是什么”的话题了吗?
也不是。
相比于所谓的“县城文学”,Sir更想谈谈另一种上不了热搜的
“县城电影”。
在这些年,以县城为题材的电影中,他们所关注的往往不是什么街景或记忆符号,而是将目光真正投向了县城中的人。
也是因此。
他们才抓住了县城持久不变的本质
停滞与庸常。
没错。
不管你是羡慕还是讨厌,县城的停滞感,才是其最突出的特质。
不管时代翻天覆地。
这样的特质始终如一。
《永安镇故事集》里,有这样的一个情节。
剧组想找饭店的老板娘学习一句当地地道的方言,老板娘小顾抱着自己的小女儿,教他们用湖南话说了一句——在永安镇,么子都不会发生。
这一句话,也就为21世纪的“县城”定调了。
在这里,什么都不会发生。
时间虽然在走动,但,时间也是凝固的。
从县城长大的孩子,似乎过了多少年回到老家,还是能找到自己从小吃到大的早餐店,就算是它现在已经成为某书的地标性打卡网红店;
无论过了多少年,你的小学,初中,永远都还是那个样子,不过就是外墙的颜色又比当年旧了许多;
甚至,儿时玩伴也还是没有变化,只不过待的地方从学校变成了事业单位,你们的话题从翘课去网吧已经开始聊的都是工作、孩子;
如,《杀死那个石家庄人》的歌一样。
生活的地方依旧不变,每天都是“傍晚6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服,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的日子。
大多数在县城生活的人。
在生活中平平淡淡,在工作中见招拆招,在这样的恍惚中,也即将走到了人生近过半的赛程。
它的缓慢,给了人大段大段停滞的时光。
△ 剧照《路边野餐》
就像《东北虎》开头的一个镜头,是男主角戳破结冰的冰面开始,拿出一只冻柿子。
意味打破“冻结”。
而,镜头一转,他还是无聊地与开大货车的司机,数瓜子玩。
一个,两个……
虽然人是活动的,但,一直重复着机械性的动作,也就在诉说着:
生活与人生,在此时是凝固的。
奢侈吗?
奢侈。
每当人们想到,自己在城市里打拼多年,这么朝九晚五的996,所得到的仅仅是微薄的工资,以及无暇照顾的自己。
便不免思忖。
这真的是我们该有的生存状态吗?
于是此时再回望县城。
那些悠长的时光,便显得异常迷人,异常让人向往了。
但与此同时。
这样的停滞其实也很可怕。
如《站台》里那般。
年轻人经历了在几个城市间的闯荡后,又回到了自己生活的县城里,选择在这里结婚、生子,过着与父辈所期待的日子。
而,那个听起来像火车鸣笛的水壶,在煤气炉上又一次啸叫时。
却已经无法吵醒那个曾渴望离开县城,如今已经中年的崔明亮。
我们往往会在安逸的生活里丢失了自己,并平庸度日。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县城也变成了围城。
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
这也是为什么。
每年我们回乡,返程时兴高采烈,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回去了,回程时也兴高采烈,觉得自己终于离开了的原因。
就没人反抗这庸常的生活吗?
也有。
人,无法阻止自己对未知的遐想与渴望。
前段时间有一个新闻,让Sir印象很深。一个去世的名叫“福青”的老人,在自家院墙、门槛上写下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有的关于自家的杏花种植心得,有的,是关于对宇宙的思考,包括太阳的体积,以及“宇宙有多大呀”的问题。
简直就是《宇宙探索编辑部》与《路边野餐》的合体。
网友说,这是福青老人写下的离线朋友圈。
也许这些想法,换一个载体,在朋友圈上,在互联网上,似乎它也不会让人注意,但,放在这样的环境与载体下。
它就变得格外有诗意了。
并非是县城才有这样的“诗人”,而是在此时,在日常生活中,还依旧在做梦的人,它的诗意,才更为珍贵。
这在“县城电影”里更加明显。
这些电影里的角色。
往往都需要一些“梦幻”,支撑着自己度过着无聊又看不见边的日常生活
老板娘小顾,在剧组入住自家的旅店后,就开始做着明星梦;
在某个小县城里,会有一群“傻子”等待着外星人与自己对话;
△ 剧照《宇宙探索编辑部》
也有那么一群人,想要去满洲里看一只坐在那的大象。
△ 剧照《大象席地而坐》
甚至,还有一个“疯子”在礼堂里唱着《茶花女》的“敬酒歌”。
在这个县城里,只会成为一个笑谈,而并不会对他怎么样。
△ 剧照《逍遥游》
他们的出现,是对现实生活的解构,是成为这些县城故事中的“另类”注脚。
他们渴望的是。
在平庸的生活里,去渴望、去感知、去探索,并且不被日复一日的“麻木”改造。
蔡崇达的小说《皮囊》,就是自己在海边小镇成长的童年故事,在书里有这样的一句话:
“我知道 ,其实自己的内心也如同这小镇一样:以发展、以未来、以更好的名字,内心的各种秩序被大仓促太轻易地重新规划,摧毁,重新建起,然后我再也回不去,无论是现实的小镇,还是内心里以前曾认定的种种美好。”
所以,对于“县城”题材的电影来说。
导演所表现出来的“天马行空”的浪漫意象,也是在这平庸的地方展现自己对“美”的渴望,也在对庸庸碌碌的一生作出反抗
这是《平原上的夏洛克》,一袋宛若游在空中的金鱼;
是《路边野餐》里,那些从生活里采摘而来的名词,组成了诗歌的句子
是在《宇宙探索编辑部》里,那象征着宇宙余晖的雪花点;
是《孔雀》里,高卫红拉着破降落伞满街转悠的样子。
也是走进了机关单位里,在一排档案柜前孤独起舞的尹瑞娟。
生活,可以扼杀激情。
但,它不可以扼杀人们的想象力,对生活的观察,对诗意的渴望。
对自我的审视与诉说。
这是县城电影,生命力旺盛的地方。
03
扁平化的“县城文学”爆火,表意丰厚的“县城电影”受冷落,这似乎都在说明一个问题
县城,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件时尚单品。
我们并不太在意县城本来的样子。
更多地,是把它幻化成一种符号,寄托自己的感情。
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不管是生活在县城的人,还是离开县城的人,对待县城的态度都很复杂,以至于宁愿用“破碎”或者“安逸”这样表意明显的词语来说服自己,让这个符号符合自己的预期。
没错,现在还有大量生活在县城的年轻人。
根据《新周刊》的统计:“北上广深大概只占全国面积的0.33%,加上新一线城市,也只是占了全国面积的3%。在剩下的97%的土地上,有着约300个地级市,3000个县城,40000个乡镇和66万个村庄。全国约84%的人在这里消费,生长。”
就像刘森的那首歌,《县城》,在结尾处重复了许多次的歌词,“没有县城,万万不能”。
县城,承托着大多人的生活。
这也是为何这一次的“县城文学”爆火后,网络上质疑的声音一波接一波的原因。
这与他们的体感相反。
他们觉得,自己有舒适的生活,便利的交通,安稳的家庭,以及大城里的人想象不到的松弛感。
他们被“失意”的定位冒犯到了。
但你要说。
他们真的就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吗?
也不是。
曾经看似悠闲的慢生活,一样也要面临着老街的堵车,旧城区楼价的下跌,与孩子上私立还是公立学校的选择;
就连消费水平也快持平一线城市,一杯奶茶20,一张imax的电影票,也要110到150元不等。
可工资却又不见得跟着上涨。
生活在县城里的人,也在埋怨着县城。
而那些离开县城的人呢?
他们同样感情复杂。
在很多人的叙事中,他们把县城当作自己的退路,当作自己的精神归属地。
可老实说。
他们同样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不仅是“丧家之犬”的失落。
更主要的是,当你回到县城,它又有了属于“县城”的价值体系去打量着你
在去年的平遥电影节上,一部山西方言的电影拿下了费穆荣誉最佳电影。
导演菅浩栋在自己写下《夜幕将至》这部电影的剧本前。
为自己留下了一句话:“我知道这个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
这也是出自加缪的《局外人》。
与这个小说相呼应的是。
电影里,从北京回家奔丧的梁哲,坐上了回乡的大巴开始,就被乡亲们审视、打量着。
有没有房,有没有车,有没有结婚。
在他们眼里,虽然梁哲是谁家的大侄子,某人的大外甥,但,也已经成为“局外人”。
导演通过梁哲再次直面自己曾经错过的爱人、生疏的童年玩伴,在北京无法立足的尴尬。
以此告知,故乡也并非是那个熟悉的地方了。
当夜幕将至时,他也结束了从县城到镇里,从镇里回到了村的奔波。
却在最后,弄丢了与自己在路上捡到的,同命相连、没有人要的小狗。
所以啊。
不论是生活在这里,还是长在这里的人。
他们与县城,都慢慢活出了疏离感。
而这样的复杂。
也是县城让人又爱又恨,乃至于无法用“失意”或“丰饶”,一首歌或者一组照片,甚至所谓的“中式梦核”能够概括的原因。
就像贾樟柯说的:
我真正获得故乡
说因为我离开了它
县城便是如此。
它对于离开的中年人来说,像是一个回不去的家;对于留下的年轻人来说,是一座走不出来的迷宫。
但实际上。
谁也看不清它真正的面目。
也或许。
它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面目,它存在于每个人不同的经历与记忆中,陪伴着我们不停地出走、驻足,让我们反复地厌弃、怀念。
它不断地变换着自己的形态。
并沉默不语地。
让我们在这个世上,留下了存在过的痕迹。
而我们的争吵。
也许,不过是又一次的自以为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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