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高喊着文化自信、国潮复兴的年轻人,可能无法理解这样的话语
“人们正在迈向21世纪,但信奉的却是公元前4世纪的意识形态,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之后,杨德昌决意要拍一部轻松的电影,把目光放在当下的都市,与“25到35岁年轻人”对话。
但这部喜剧片《独立时代》却也没有太轻松。
愤世嫉俗的主角、犀利深刻的讽刺还有郁结了上千年的困惑……
当年,不但票房失利,在金马奖上,他也只拿到了一个最佳编剧的奖项。
杨德昌最失败的作品?
或许恰恰相反。
30年后,在它的修复版问世时,Sir又看了一遍电影。
然后觉得
这大概是杨德昌最被低估的作品了。
技术手段且不论。
光是从杨德昌如何拆解这个社会,又如何深挖出这种荒诞背后的原因来看,这都是一部在华语电影史上,难得锋利的作品。
哪怕是今天来看。
依然惊心动魄。
正如他自己所说,“《独立时代》是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努力进行自我反省的电影”。
于是今天。
Sir就专门来聊聊杨德昌的反省。
而这反省的核心。
便是一个词
虚伪。
这是个我们习以为常,并视而不见的事实。
独立时代
01
明晃晃的欺骗
“虚伪”,在《现代汉语词典》里的释义是“不真实,不实在,作假”,多形容人的言行。
这点很容易理解。
而这个词的重点在于
“伪”。
当一个人要想要获取某种不光彩的利益时,他往往会披上一件冠冕堂皇的外衣,以假象示人,这个假面具的存在,就是虚伪。
影片的第一个镜头,便把这虚伪展示得淋漓尽致。
一个艺术片导演决定拍喜剧。
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决定是为了票房,是为了钱,可他自己怎么说呢?
这是为了答谢那些支持我的人
你看,把赚钱的想法说成答谢观众,一个功利的心机也变得高尚了起来。
什么?
你说这是记者会上的语言游戏?
那么下一场戏。
则是直接点出了虚伪的重心
私欲。
倪淑君饰演的Molly是一家文化公司老板,而邓安宁饰演的律师Larry则是母公司的法律顾问,负责监督Molly公司的财务状况。
这天,律师Larry直截了当地告诉Molly她的财务出了问题。
怎么解决?
Larry说了一通所谓的“感情投资”理论:
友情是长期投资
亲情是家族资产
而爱情则是高风险投资
很少有中国人不懂这个道理的
这和今天也很像嘛。
谈感情不叫谈感情,交提供“情绪价值”。
好像一定要换算成价值、金钱、财产这些东西,才心甘情愿。
接着,Larry话锋一转。
他盯着Molly问道:
你下班干嘛
我可以来接你
你看。
说了这么一大通,其目的,也只是为了把觊觎对方的肉体,变得顺理成章罢了。
这其实就是杨德昌比较愤世嫉俗的地方。
在他看来。
这个社会是建立在虚伪的土壤上的。
为了自己的私欲。
每个人都戴着一个虚假的面具,四处招摇撞骗,不加任何掩饰。
就像电视节目上。
明明主持人已经与丈夫分居,却仍要摆出一份情感专家的姿态来赚钱:
只要用你一个小时的时间
就能换来一周的幸福
或者像那个艺术片导演小bir。
明明觊觎女演员的肉体。
却无时无刻,不以艺术之名,动手动脚加以“指导”。
夸张吗?
并不。
要知道,那个时候台湾经济正在走向繁荣,越来越多的外资涌入,台湾人也接纳来自海外的客人,西方个人至上的文化潮流席卷着台湾。
人们追求利益的欲望被无限放大。
但问题是。
经历上千年的儒家文化依然在这个社会上占有统治地位,比如“仁”。
人们需要在私欲与仁爱的矛盾中左摇右摆。
这便导致了各种荒诞而让人啼笑皆非的虚伪状况发生。
一边满口仁义。
一边利欲熏心。
他们的“假”像化妆一样明显。
就像杨德昌说的:“我们被长久儒教教条训练下来的因循习性,无法在儒教教条重找到任何指引我们如何去面对富裕物质生活的标准答案。在用尽了借自西方模式的既有工具(如民主政治)之后,我们不知道往前应该因循抄袭何种既有教条,来继续向前迈进。”
而这种传统与现实冲突的现代性困境。
也是杨德昌戳穿“虚伪”这个概念的第一层。
02
虚伪而不自知
所以,不那么显而易见的那层是什么?
其实是虚伪的不自知。
“虚伪”有时候是一种“正确”的价值取向。
在去戛纳之前,杨德昌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里面这样说道:
在我们强调整齐划一性的同流文化中,每个人最主要的生活目标就是“人缘”,若没有人缘,就可能遭受到被别人摈弃及孤立的危险。
然而同流也暗示了一种虚伪。
从小我们那的教育就不断地灌输我们如何做才是“正确”,任何个人独特的想象力及创意,都会遭受强大的排斥和否定,以致每个人都需要戴上假面具扮演一个别人熟悉的角色,来隐藏内心的许多感触。
当“同”成为至高无上的标准。
一方面,为了不被排挤,我们都需要戴上掩盖内心真实的虚伪面具,自欺欺人就是最理想的面具。
而另一方面。
虚伪,往往会在内心,被自然曲解为,实现最高标准的努力。
举例来说。
小明。
小明是税务局的员工,一次有人找他通融,带着女儿,说自己要破产了,请他救救他们。
于是他和同事商量了。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怜悯之心?
或许更多的。
在他的理念中,“救国救民”是为官的准则,他只是在做他这个身份“应该做”的事。
这么看,好像也没错?
当所有官员都“救国救民”的时候,这世界岂不是迎来一个美好的未来?
不不不。
是否“救国救民”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
“身份”。
在儒家的观念中,“在其位谋其事”,也就是说,身份不能僭越。
于是很自然。
在中国的社会,长久以来每个人的价值获得,是靠“身份”来制造的,比如说,某某妻子,某某丈夫,你是否可以获得认同,来自于你的伴侣。
而更夸张的是。
当我们身处儒家社会的时候,这样的身份无处不在,以至于判断你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人,要看你做职工的身份、做父母子女的身份、做朋友的身份、做国民的身份,是否与这个社会主流的价值观相符,是否在规定的标准之内。
而身份之下的自我呢?
抱歉。
同流之下,从来没有“自我”。
于是电影中便有了这么一个片段
小明在电梯里责怪女朋友琪琪不懂事。
言辞激烈。
而下一秒,琪琪冲出电梯的时候,小明追了出去。
但嘴上却说:
你再走就不要回来了
这其实就是家长身份与恋人身份的转化,前者是在家庭关系中产生,后者是在恋爱关系中产生,一中一西,一集体一个人,显然,前者占据了主导地位。
仅仅如此?
不。
再下一个镜头,当琪琪怒气冲冲地上了计程车,小明却看见来访的领导。
立刻谦卑地鞠了个躬。
他丝滑地转到了“下属”这个身份之中。
如果仔细来看。
你会发现,其实他并没有意识到怎么琪琪就生气了,也是在无意识中,他鞠了那个躬,只是因为在这个社会中,这样的态度与做法是被公认的好的标准,而这样的标准持续影响中国几千年,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了。
你说他虚伪?
可能,他也会觉得很委屈。
就像因为“救国救民”的行为终于导致同事被开除时,他被推出电梯间时,表情无辜而愤怒。
他不是有意识地装。
而是一直以来都在扮演某种身份,而忘掉了自我罢了。
这便是杨德昌的凌厉之处
他剑指儒家的监督系统。
还是杨德昌在戛纳的那篇文章中说的,“两千年来,假借孔老夫子之名而建立于社会全体成员之间的这种自相监视的预警系统,使中央权威有效地统治了这个幅员浩瀚的大国家。”
对于统治者来说。
无疑,社会有统一的道德要求,且具有互相监督系统,对统治比较有利。
可对个人来说呢?
当这个社会每个人都戴着千篇一律的面具,以虚伪的面具示人。
那个本该突出的自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就像琪琪。
一个细节是,她在和Molly谈心时,感觉到对面有车灯照过来下意识打开车前镜,检查自己的妆容有没有问题。
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她已经把“微笑”焊在了脸上,变成大家所希望的样子了。
装到最后。
你便忘了,自己本来该是什么样子。
03
真实的消失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这个社会的土壤就是虚伪,文化也要求你虚伪,那么真实在哪里?
当真实出现。
虚伪是否就能不攻自破?
当然不是。
于是杨德昌借作家之口,讲述一个孔子来到现代的故事。
转世的孔子来到他发明的儒教世界。
很多人都把他的观点奉为圭臬,他因为四处逢源受到了很多人的欢迎。
但孔子真的有四处逢源方法论吗?
不。
也许孔子主义者们坚持孔子思想的入世,可以做到四处逢源,可孔子才不是孔子主义者。
他是独立的个体。
于是,他在别人认为他的辩解都是装出来时,异常困惑。
因为他无法证明自己并不是装出来的。
没有人相信他是真的
他也没办法为自己辩解
这个故事叫《儒者的困惑》,是电影里作家的一本书。
也是影片的英文片名。
可以这么说。
在这部《独立时代》里,这位作家的台词很大程度上就是杨德昌的态度,以至于当他的台词很长,剪辑师一度希望剪掉一半时,杨德昌也毅然拒绝:
“还是要保留,因为这是我的心声。”
为什么?
因为这段故事说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真相:在虚伪的人眼里,真实也是虚伪的。
这也是杨德昌想展示的“虚伪”的第三层意思。
一个关键的角色:琪琪。
不少观众或许一眼就能看出,琪琪的形象完全是照着奥黛丽·赫本来设计的。
甚至片中还有一场戏。
当琪琪在作家那里看小说的时候,非但是墙上,就连书桌上,镜头也给了一个书桌的特写,展示着一张赫本的画像。
只是致敬?
不。
或许在杨德昌的想法中,陈湘琪所饰演的这个角色,就是代表着赫本的形象:优雅、美丽、自由、洒脱。
是一个淑女的范本。
是人人都期待,女性应该成为的样子。
但有多少人,天生就是这样呢。
为了达到淑女的标准,怎么办?
装。
装的人多了,于是大家默认:表现得那么好的人,绝对是假的!
离职员工含沙射影琪琪:
天真、活泼、可爱、温柔、文雅
都装得出来
多年闺蜜也产生怀疑:
我越来越看不懂你光是笑
是什么意思?
想要拯救世人的作家,更是毫不留情:
摆出笑脸到处哄人就行了是不是?
没错,当我们身处于一个虚伪的社会,自然而然,也就会觉得别人所呈现出来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就像孔子一样,人们会觉得你的四处逢源,不过是为了迎合某种社会需求的伪装,你的内心一定龌龊无比。
而一旦你有一副奥黛丽赫本的容颜。
私底下。
一定会是一副莎朗史通的样子(杨德昌语)。
于是片中金燕玲饰演的角色安慰说,“被冤枉是我们中国人会做人,要付出的代价。”
表面上在说,被误解也无所谓,你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
但实际上呢?
真实,在你“问心无愧”的时候,也就在社会意义上消失了。
没有什么是忍忍就能解决的。
尤其是诽谤。
说到这里,Sir想起了一个词:
手术刀。
对于杨德昌,很多人会用“手术刀”这个词来评价,以形容其解剖社会问题的精准与细致。
可到底细致在哪里?
很多年来,人们一直大而化之,很难说得清楚。
毕竟时代在变化。
离开了那样的语境,很多问题,也只能不了了之。
而更可惜的是。
杨德昌之后,这门“手艺”,其实一直没有传承下来。
以至于人们一旦试图去解剖社会问题,往往使的不再是手术刀,而是大砍刀,一刀下去血肉模糊,只求一个爽快。
就像在这段时间的网络话题里,我们不断看到某些造神运动,又不断看到某些把人拉下泥潭的攻击。
比如姜萍。
人人都在站队,都在把自己打扮成某一种真理在手的样子。
问题在哪里?
或许,问题在于很多人都在以自己想象中的样子来决定立场。
而忘了。
这世界早就不是天下“大同”的社会了,本就不该有什么标准答案。
没错。
我们需要的是独立思考的手术刀,而不是煽动情绪的大砍刀。
标准答案并不存在。
也不该存在。
而这。
也是很多年后,杨德昌仍旧留给我们的财富与启示。
如果我们不去规定说真的只有一个
怎么会跑出来这么多假的?
就是因为这么真假难分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对人的猜忌
人跟人的误会
对彼此有这么多不合理的期望!
说不定他才是真正的孔子再世!
可是我们不但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让他表现他的才华
反而假借孔老夫子那一套标准答案
把他规定成这副封闭的样子
让他变得这么盲从、这么空虚空虚到拿我以前那些书,当成麻醉品来服用难怪他会猜疑你的天真跟善良是一种伪装
他就是再有领悟真理的才华
也一定会退化的嘛!
我写作的浪漫时代早就死了
我的悲剧时代也到此为止
从现在开始,这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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