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arcel Zager
昆汀·塔伦蒂诺的这本《电影狂想》(Cinema Speculation),首发近两年后终于面世了中文版。这本Q导在疫情期间手痒时输出的小书很难被定义体裁——它既是影评集,又是一次对好莱坞特定时期(1968-1981年)的断代研究,还像是对于一小拨影人的八卦搜集;同时它也像昆汀对自己青年迷影时期的回忆录。
但熟悉昆汀播客节目的影迷,大概不会对昆汀新书中的观点和信息陌生。
昆汀近些年在播客界非常活跃,早期常为自己经营的重映影院New Beverly Cinema的官方播客献声,最近则与他的录像店同事兼《低俗小说》编剧搭档Roger Avary合开了一档播客(The Video Archives Podcast)。他在这些节目中大谈自己钟爱的老电影和老影人,其中不乏像唐·西格尔、查尔斯·布朗森和约翰·弗林这样在他新书中戏份吃重的角色。
所以,《电影狂想》在实质上更像一次昆汀对其多年来积攒的电影见解和知识的整合。
如果你是狂热昆汀粉,书中的许多内容你或许已经接触过(不止一次);
但如果你很喜欢昆汀,也信任他的电影品位,但没那么多时间听他的采访和播客,这本书能让你以高性价比的方式将他的观点一网打尽。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了解昆汀风格的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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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将在7月15日于本文评论区开奖。抽出2位读者朋友各送出一本昆汀·塔伦提诺新书中文版《电影狂想》。
《好莱坞往事》2.0
What if xxx?
虽说是《电影狂想》,但我们应当对昆汀的这本书加上一个年代限定词。他在这本书里谈论的电影,绝大多数来自上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刚好是他上部电影《好莱坞往事》发生的时期。这么做的原因,昆汀自己也有解释——对他来说,谈论电影的前提是毫无保留地表达观点,不说假话,但如果对新片和同时代导演也这么做,势必得罪一帮同行,于是他选择把时间范围圈定在1970年代(前后略有溢出),刚好是他电影观念的成型期。
《电影狂想》的概念核心,同样与《好莱坞往事》颇为类似。原书名中的“speculation”一词有推测和猜想之意,刚好符合《好莱坞往事》的核心设定“What If”:
如果曼森家族的几位杀人犯被邻居制服,好莱坞会变成什么模样?
如果莎伦·塔特没有惨死于刀下,其夫罗曼·波兰斯基的导演生涯按照另一条时间线发展,1970年代美国电影的生态会发生哪些改变?
《好莱坞往事》,2019
OK,昆汀在电影里并没有真正延伸这些猜想,他只是把故事结束在好人干翻坏人的一刻。但在《电影狂想》中,昆汀结结实实地对这些“What If”问题进行了思索:如果波兰斯基没有经历变故,布莱恩·德·帕尔玛还会不会成为新好莱坞的希区柯克接班人?而如果他没有看到波兰斯基让出的类型片王位,并对其展开猛烈追逐,他会不会接拍在现实中被他拒绝的《出租车司机》剧本,并将它改造为与斯科塞斯版本完全不同的面貌?
类似猜想,在昆汀这本新书中比比皆是。
例如他虽然热爱越战老兵题材复仇片《滚雷》(1977),却也完整比对过保罗·施拉德的原创剧本、海伍德·古尔德的改编剧本,以及约翰·弗林的最终成片之间的巨大区别,以至于他不禁会发问:如果施拉德的剧本真的投拍,得到的效果是否还会和现存的这部《滚雷》相同?二者孰优孰劣?
约翰·弗林《滚雷》,1977
其他时候,他则在猜想不同的选角、不同的结局选择和不同的媒体反馈,会对某部具体电影甚至电影史本身产生怎样的影响。
例如——
如果“督爷”杰夫·布里吉斯主演了《出租车司机》,如果帕西诺和德尼罗接受邀约出演了史泰龙的首部导演作品《陋巷风云》,这些电影分别会变成什么样子?
西尔维斯特·史泰龙《陋巷风云》 ,1978
如果《盗火线》里的德尼罗没有在最后15分钟选择复仇,而是坚守自己的职业准则远走高飞呢?
迈克尔·曼《盗火线》,1995
如果推崇B级片的《洛杉矶时报》影评人凯文·托马斯并不存在,昆汀本人因此没有注意到实力派演员罗伯特·福斯特在《大鳄鱼》中的表演,那么失去了福斯特的昆汀作品《危险关系》,又会变成怎样一部电影?
昆汀·塔伦蒂诺《危险关系》,1997
从这些意义上,《电影狂想》完全像是《好莱坞往事》的续篇。《好莱坞往事》把故事停在了时间线分叉的一刻,《电影狂想》则思考着这些平行宇宙中发生的蝴蝶效应,想象出一个个与现实版本完全不同的好莱坞。
邪典好莱坞
昆汀对好莱坞正典秩序的颠覆尝试
《电影狂想》不是一本多么严谨的影评集。昆汀在其中思维发散,写到哪算哪,话匣子打开后却经常懒得往回收,这种缺乏完整性的松散毛病也经常是人们对他后期电影的诟病之处。
但要说这本书缺乏议事核心,倒也不尽然。昆汀在写这本书的许多章节时,都带着一种特殊的使命感,那就是颠覆正典秩序,颠覆正统影史叙事,以自创的邪典规则重新评价好莱坞——一件他在生涯早期也做过的事。
我们都知道昆汀一直崇尚某种“低俗”审美:与公认经典相比,他总是更偏爱邪典B级片,且能从后者中摄取到更多适合自己的营养。比起斯科塞斯,他更喜爱德·帕尔玛;比起黑泽明和小林正树,他更热爱藤田敏八和三隅研次。他通过《杀死比尔》和《刑房》推崇的,也是某种宝琳·凯尔(他最推崇的影评人)和德·帕尔玛式的“垃圾电影”观念:一部电影并不需要以过人的文本深度和雄辩的意识形态表达取胜,相反,如果不具备前两种正典维度,还能通过电影技巧和趣味打动观众,会是更宏伟的胜利。
问题在于,昆汀的类似颠覆尝试,早在2007年就失败了。
罗伯特·罗德里格兹 / 伊莱·罗斯 / 昆汀·塔伦蒂诺 / 埃德加·赖特 / 罗布·赞比《刑房》,2007
在他与死党罗伯特·罗德里格兹合作的《刑房》(他执导了《金刚不坏》部分)票房惨败后,昆汀已经机敏地意识到,这条拨正反乱之路终究行不通。之后的生涯里,他抛弃了上一阶段的B级片狂欢路线,转而选取了一条更靠近正统,更照顾主流市场喜好,也因此更保险的创作策略——拿大明星兜底,拿复仇爽文剧情做招牌,拿历史改写做噱头。《无耻混蛋》《被解放的姜戈》和《好莱坞往事》的胜利,让昆汀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全区,却也让他随着接近主流和年岁渐长而改变的观影趣味渐渐无聊。满口念叨六七十年代美国影视作品的他,不再是早年间那个影迷眼中的意见领袖,反倒兴趣面越来越窄,自说自话倾向愈发严重。
昆汀·塔伦提诺《无耻混蛋》,2009
所以,如果把《电影狂想》视作如今的昆汀夺回意见领袖位置的一次尝试,大概也不算离谱。
昆汀在其中的确语惊四座:
说特吕弗和戈达尔的类型片尝试是垃圾;
暗示新好莱坞时期的反当权派导演(卡萨维茨、阿尔特曼、艾什比)被时代淘汰,是因为他们太精英主义,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看拿巨型蚂蚁做主角的B级片(而科波拉、斯皮尔伯格和斯科塞斯们明白);
试图证明《出租车司机》的底色是剥削电影,而斯科塞斯对于自身暴力意图的否定,相当于对其本心和剥削片观众的背叛;
认为《滚雷》这类不被正史认可的电影是影史上最杰出的动作片和角色研究,等等。
马丁·斯科塞斯《出租车司机》,1976
但我们很多时候没法拿昆汀的观点太当回事。如果他认为阿尔特曼的《空中怪客》是一滩鸟屎,除了他开心就好之外,我们能说什么?
如果他认为《出租车司机》高潮部分的意义在于暴力宣泄,也只能证明他没能真正get到导演的创作意图。
昆汀对电影的感知判断是草根的、反精英的、感官主义的,也因此经常流于粗暴简单。他对自己的观点充满确信,但若论影迷界的意见领袖,斯科塞斯因其电影知识的广博和感知判断的可靠性,依然是最佳人选,看他的影片引介视频,恐怕能比读昆汀的书得到多出几倍的实际收获。
迷影大旗永不倒
所以,一个气质愈发主流,品位不及早年,固执己见程度却高于以往(看看他前几年对李小龙的态度你就能明白)的昆汀,到底还有什么作为电影爱好者和电影人的核心竞争优势?
或许不多,但以下优势依然无人可替代:
他的讲段子能力。
昆汀或许不擅长为一整个线性故事谋篇布局,但当他讲一个轶事或是段子时,你依然很难不被吸引。例如:
“沃尔特说,被他们考虑最多的女演员是劳伦·赫顿。尼尔·麦奎因(史蒂夫·麦奎因的妻子)则告诉我,吉娜维芙·布卓有阵子也进了候选名单,但这个选角点子立刻泡汤了,因为当史蒂夫约布卓去一家酒吧讨论影片时,最后来的是布卓和马克西米连·谢尔两个人。
事情的前因后果是这样:在被史蒂夫一次又一次出轨后,尼尔决定报复,外遇对象便是马克西·谢尔。所以当吉娜维芙·布卓牵着那个干过他妻子的男人一起走进酒吧时,史蒂夫一时分了心,忘了自己是来开选角会的。他转而向眼前这位法国加拿大双国籍女演员致歉,然后要求跟那位德国表演艺术家出去谈谈。
随后,据尼尔称,史蒂夫在酒吧外狠狠揍了马克西米连·谢尔一顿,把后者打得屎尿横流。
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沃尔特·希尔,他回应道,如果此事真有发生,他很确定这场打斗会是一边倒。所以,在那次暴力事件后,吉娜维芙·布卓正式被排除在了名单之外。”
他讲述电影时独一无二的语气。
这种语气有时承载观点,有时则刻意制造幽默感,但不论怎样,它都自带鲜明的昆汀式语调、抑扬顿挫和断句节奏。
看看昆汀是怎么形容“性缩力”概念的:
“如果班农一角不是由本·约翰逊出演,这段三角恋关系说不定还能成立。我不是贬低大本,也不是质疑他显著的男子气概。问题在于,你不只是没法想象本·约翰逊和艾力·麦克格劳做爱,你没法想象本·约翰逊和任何玩意做爱。”
又例如下面这段对施拉德的鞭笞:
「我当时相信米利厄斯。但我现在相信施拉德。我相信制片厂头头的确是逼着他把自己“精彩的剧本”改成了“糟糕的电影”。
但我依然责怪施拉德。
我责怪他像所有那些失败导演一样给出了软骨头借口:“是大灰狼制片厂逼着我拍砸的。”
就好像他们不能拒绝制片厂的要求一样。
“可如果拒绝,制片厂就不会投钱拍这部电影了。”
那才好。
难道真的有人宁可花三个月时间,拍一部被制片厂残害的电影,然后花整个余生为这场失败找借口,或者像施拉德在这部电影的DVD评论音轨中一样,告诉世人自己每次看它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吗?」
昆汀对每部电影的记忆都是集体记忆。不论是在千人戏院中与B级片观众们一起看,还是在电视前与自己的朋友一起观影,昆汀总能记住观众们的反应——他们在什么时候被逗笑,在什么时候感到无聊,对哪些情节不买账,又被哪些台词逗得群情激奋。
因而昆汀对观众心理的剖析也是一绝。
例如他这段对《布利特》的分析:
“Lalo Shifirin的配乐和Pablo Ferro风格化的片头设计,让观众知道了在之后两小时里该期待什么。我们并不是真的清楚银幕上在发生什么,但银幕中的那些人似乎很清楚。而且我们也并不是真的关心剧情,因为这部电影光是看起来就酷毙了。”
又比如他对《亡命大煞星》的一位反派角色的异议:
“我不喜欢鲁迪这个角色。我很不喜欢Al Lettieri的表演。不是说我觉得他是个坏演员或者他的演技很差。这更多是出于我在生理上对他这次表演的厌恶。
有人会问:鲁迪这样一个反角让人生理厌恶没什么不妥,不是吗?
不是。这毕竟是一部电影,我应当愿意看这部电影,并从中找到乐子。有些演员擅长演强奸犯,有些演员擅长演变态,但我们每次看到作为表演者的他们,都会全神贯注,兴奋指数远高于看到那些无聊的正派角色。
Al Lettieri和观众之间不存在这种关系。我在影院里看过许多次《亡命大煞星》,每当电影切到鲁迪的桥段时,你都能感受到同场观众靠回了椅背。这些桥段丑陋恶心,让观众反感。”
对于电影文本本身,昆汀或许想得没那么细,但对于电影和观众的关系,昆汀却毫无疑问在一次次的集体观影中吃透了。难怪他能拍出那么多击中观众爽点的影片。
最后,当然,还有他对电影的热爱与柔情。
昆汀不是个乐意传递柔情的人。但在《好莱坞往事》里,我们看到了他对莱昂纳多和玛格·罗比饰演的演员、皮特饰演的特技替身、出现在故事中的波兰斯基,以及与莱昂纳多对戏的小女孩演员的无限柔情。这些柔情蜜意来自昆汀对电影的爱,说到底,这种爱大概也是他身为电影作者的核心精髓。
说得极端点,昆汀可能只对两件事物存在柔情——一件是他日思夜想的电影,另一件就是昆汀他自己。
《好莱坞往事》剧照
在《电影狂想》中,类似的柔情同样流动在纸页中,例如:
当他描述性格演员伯特·雷诺兹像自己在《生死狂澜》中饰演的角色一样面对挑战迎难而上,并因此露出充满男性气概的微笑时;
约翰·布尔曼《生死狂澜》,1972
当他先抑后扬地赞美艾力·麦克格劳在《亡命大煞星》里的表演,并将其称为整部电影的灵魂时;
萨姆·佩金帕《亡命大煞星》,1972
当他哀悼《黛丝米勒》男主演巴里·布朗的离世,并因此沉思死之无情与生之无谓时;
彼得·博格丹诺维奇《黛丝米勒》,1974
当他惋惜史泰龙对自身编导才华的浪费,并坦言“如果史泰龙能再次像爱《陋巷风云》一样爱一部电影,那该多好”时。
《陋巷风云》工作照
昆汀或许是史上唯一一个以迷影为核心,成就其整个电影生涯,并取得巨大成功的导演。
之前的费里尼和戈达尔们,对电影爱恨交织,其自反色彩厚重的作品也不是为了表达迷影情结,更多是出于自省和反思的需求。
昆汀大概是一门艺术进入衰败期时才会涌现的特例——一条不停追着自己尾巴打转的狗,最多也只能保证自己不退步。但若是横向作比,我们依然能看出昆汀的出挑。与《巴比伦》之类未老先衰、功利心写在脸上的“电影情书”相比,昆汀的创作一直保留着影迷的真挚细腻,也因此富有感染力。
声称只拍十部电影的昆汀,生涯已基本能盖棺定论,电影本身的未来在哪里,则尚无定论。但如果你只依靠《电影狂想》作判断,你会认为电影这门艺术只有过去,没有未来。昆汀借自己的影片和文集,完成了一场自由发散、满含偏见和情感的回望,至于电影的未来,则需要我们从他处寻找。
/TheEnd
昆汀 X 斯科塞斯:迷影细节,影史爆料,超万字大师对谈
昆汀的《好莱坞往事》,真的丑化李小龙了吗?
王家卫,请回答2020
“那晚我和昆汀同场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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