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看到晓珂,是在一条视频里。
她自我介绍是冯唐的经纪人。此前拍摄一档节目时,品牌方想让冯唐与自己的商品同框,又不想走正规的商务合作流程,就偷偷把晓珂拉到一边,塞给她十几万。只要她默许冯唐携带单品出镜,这些钱就会送进她的私人账户。
在她的讲述中,光鲜亮丽的娱乐圈里,这种暗涌似乎并不少见。冯唐也在这条视频下评论,说自己其实知道这件事。
经纪人,向来被视为是明星背后的操盘手。近些年来,他们被网络渲染成隐藏幕后,玩弄舆论,长袖善舞的刻板形象。尤其在流量时代,明星的成名与经纪人的运作息息相关,当明星出现舆论危机时,粉丝也往往将矛头指向经纪人的不作为。
经纪人真实的权力有多大,怎样才能成为经纪人,他们的工作又是否像网传的那般,充满利益的盘算与情感的倾轧呢?
以下是晓珂的讲述。
在成为冯唐的经纪人之前,我是他的责编。
2014 年,我已经在杂志《时尚 COSMO》做了两年编辑。传统杂志中,专题会输出价值观内容,向来是读者最看重的部分之一,其中《时尚 COSMO》尤其擅长两性关系的讨论。
刚进杂志时,我就被安排在专题组,后面又转去明星组,工作内容就是和名人打交道,经常会拍一些名人或者明星的硬照,采访他们的生活态度、人生故事,输出他们对事物的看法。
在《时尚 COSMO》就职期间的晓珂(右)
上学期间,我就是冯唐的书迷,看过他写的《北京,北京》,书里充斥着肿胀与荷尔蒙,这也是冯唐绝无仅有的文风。那些年,冯唐给《GQ》写专栏写得风生水起,在杂志圈炙手可热。于是,当我们需要邀请专栏作家写两性关系时,我第一时间想到了他。
通过出版社编辑的关系,我拿到了冯唐的邮箱,鼓起勇气给他发了邮件。
其实,在冯唐之前,我与很多作家合作过。2013 年 ” 时尚 COSMO20 周年 ” 时,我们还邀请了日本作家渡边淳一,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中国时尚类杂志写专栏,我记忆尤深。
但特殊撰稿和固定专栏并不相同,这封给冯唐的邮件发出之前,我心里闪过很多个念头,甚至已经做好了把催稿当成日常的准备。很快,我收到了冯唐的回复,他十分干脆地和我约好了 6 期专栏:” 我自由写,你随便删。感谢记得催我稿子。”
冯唐给晓珂的回复
事实上,我从没催过冯唐的稿件——他是我见过最省心的作者,告诉他几号交稿,他一定能在之前给到。
那段时间,我主要就是做一些简单的对接工作。本来编辑还需要校对和删稿,但冯唐对文字的把控已经炉火纯青,除非字数超了版面要求,一般情况下,我不会改动他的稿件,只有总监偶尔会稍微改一改。
从 2015 年起,冯唐在《时尚 COSMO》写了四年专栏,输出了很多犀利的两性观点,一些内容至今仍有回响。比如,在《找个好看的扑倒》中,他写:” 尽管都 21 世纪了,尽管股灾都好些次了,恋爱中幸福的捷径其实还是简简单单找个好看的扑倒。” 在《不怕压力不生癌》中,他写压力管理的九字真言:” 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 “。
此外,在文章《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猥琐男》中,冯唐从自身出发,洋洋洒洒输出 ” 如何避免中年油腻男 ” 的十大建议,引起全网刷屏,甚至引申到对冯唐本人的攻击。冯唐在后面的文章里还写过,很多中年男性朋友专门找他聊过,说他是 ” 他们中间的叛徒,把中年男人的秘密全暴露了 “。
晓珂担任冯唐责编期间,两人合照
可能你会觉得这是一场面向冯唐的舆情危机,但在我们看来,事情真没到这个程度。
首先,这篇文章的出发点是冯唐的自省文,在舆论风向走偏的时候,我们也及时澄清了这个事实。另外,这是冯唐通过观察看自己、通过自己看世界的一种感悟,能够形成讨论也是一件好事,证明这个观察切得深入。
至于冯唐对那些攻击的看法,文章发出第二天,冯唐将那些热门评论整理发布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你应该就能看到他的态度了。
” 油腻男 ” 文章引起争议后
冯唐将热门评论整理发布了一篇新的文章
图源冯唐公众号
而这件事发生时,我的身份已经转变。
担任冯唐责编时,我有时会在朋友圈转发他写的文章,或者见面的合照。有一些品牌的朋友或者外部的销售看到了这些内容,想找冯唐合作,会来问我能不能帮忙介绍一下。当时冯唐本人没有对接这方面的经纪团队,我就帮忙牵个线,并没有想什么劳动报酬。
2016 年底,我从《时尚 COSMO》离职创业。差不多在我离职前后,冯唐找到我,说现在有一些商务经纪的工作,觉得我也能干,要不要试一下,他按单给我结算报酬。
我说,那您觉得我能干,我就试试干呗。
于是,这一年,29 岁的我赚到了人生中第一个 100 万,超过了前 28 年赚到的所有钱的总和。
严格来讲,我并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经纪人。
我前 28 年的人生叙事,是一个 ” 土穷女孩勇闯时尚圈 ” 的故事。我出生在山东四线小城市,大学就读了省内一所普通本科院校。
毕业那段时间,我面临几乎所有应届毕业生都曾面对的选择——考公、就业还是继续深造。当时我男友在北京发展,也想让我到北京和他会合。但我想着,我的本科院校和专业都不够优势,就业恐怕也不容易,干脆继续考研,只要最后能到北京就好。
2010 年,我考进外交学院,就读国际关系专业。其中艰难不必多说,但我心里隐隐总有些失落。
小时候,在 TVB 职场剧的影响下,我对职业女性有了零星模糊的印象。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们衣着干练,谈吐大方,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还能去酒吧喝一杯,活得肆意洒脱。
再加上爱美的母亲影响,我也有看时尚杂志的习惯,种种因素勾兑在一起,调出一个梦想般的职场角色——时尚编辑。
2012 年,研究生还没毕业,求职的压力已经先行到来,我先后把简历投向国企、京东等互联网企业以及心心念念的时尚行业。那时,时尚传媒集团对管培生的要求还很高,我前后经历了大概四五轮面试。最终,手握这些 offer 的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时尚传媒集团。
我抬头看,时尚大厦头顶的太阳高悬,逐渐西沉。
晓珂
管培生薪资并不高,在北京,我的月薪不到 5000 块钱。
但我很喜欢这个工作,一切工作内容都让我感到新鲜。和造型师团队、摄影师团队,包括艺人团队打交道的时候,我都无比兴奋。我把每次拍摄,每个选题都视作我自己的作品,从中获得很强的成就感和正反馈,快乐得无比纯粹。
但我不得不面临的一个现实是,纸媒的黄金时代已经逐渐远去。我是组里最年轻的正式编辑,就想着做些新的内容。
2014 年,时尚 COSMO21 周年时,我尝试用电影短片的方式,打造平面视觉大片。2015 年,我策划了与《奇葩说第二季》的合作,第一次尝试杂志和网络综艺合拍的效果。同年,我还给《中国好声音第四季》的明星导师们拍了一组时尚大片,算是最早一批杂志与电视台的合作。
彼时,由晓珂策划的内容
图源 ” 时尚 COSMO” 微博截图
回想这些内容,是我职业生涯中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当时大街小巷张贴的海报,海报上明星们的面孔,包括对导师们的采访报道,都来自于我的统筹。
拍摄时,我们在歌手所住的酒店搭了个灰色的摄影棚,拍了整整两天。期间,我要与电视台讨论拍摄方案,和杂志沟通后续内容,还要与明星团队协调商业授权 虽然一直在和明星艺人的经纪人打交道,但我始终没觉得自己真的可以从事这个职业。
直到那次猝不及防的邀请,像一双坚定的大手,将我推上新的台阶。
尽管我身边有过从时尚编辑转行到经纪人的先例,两者之间确实也有共通的地方,比如说需要具备组织协调能力、和不同团队打交道的能力。
我只做过冯唐的经纪人,与此同时,我还有一份本职工作—— 2016 年创业失败后,我先后任职于互联网大厂,在腾讯新闻待过一段时间,最后又回到时尚行业,一路做到杂志《时装 L’OFFICIEL》的新媒体主编。
和冯老板类似,他当过妇产科医生、投资人,后面加入华润医疗,摇身一变成了商人,作家只是他斜杠身份的其中之一。我在时尚主编的身份之外,兼着冯唐的经纪人。
成为冯唐经纪人后,两人合照
还记得我担任经纪人的第一份工作,是冯唐和某药企一款旅行套装的合作,冯唐出镜做了平面和视频的拍摄。与一般的商业合作不同的是,那次我们还提供了一些创意,得益于当时在时尚行业的工作人脉,整个拍摄团队也是我去沟通联系的。
现在来看,作为冯唐经纪人的工作流程是比较简单的。第一,我要确定品牌是否可以合作,品牌是否存在风险;第二,我要确认冯唐的时间,如果一个视频要拍三五天,这件事可能就不能干了;第三,看一下合作的费用是否可以接受;最后,要明确客户的诉求,这个诉求我们是否可以满足,以及和品牌方确认拍摄的细节。
回想起来,真的要感慨,我遇到了一个好老板。
就拿商业合同举例。当年我完全看不懂合同,是冯唐手把手教我如何看合同——双方约定的时间点是否合适,报酬是否匹配他的工作时间量,付款是否能在我们要求的时间内完成,包括一些发票的基础信息,这些很细节的东西,都是冯唐在教我。此外的执行方案,我会再请教其他人,其实也大差不差。
成为冯唐经纪人后,两人合照
做了近 10 年经纪人,透过这个角色,我看到名利场的冰山一角。
有次,一档视频节目邀请冯唐出镜拍摄,节目本身有冠名商,我是知道的,也拿了正常的商业合作费用。没想到就在节目录制过程中,我突然被叫到旁边一间屋子,对方对我进行了一番 ” 公关轰炸 “,大致意思就是他们想让冯唐和自家的产品一起出镜,这种合作方式叫做 ” 同框 “。
其实,这家品牌此前也和我沟通过正常的同框合作,我给过他们一个报价,可能是他们觉得报价比较高,后面也没再继续推进下去。
这次,他们暗示我,只要我能默许冯唐携带这款单品出镜,私下里可以给我十几万。
这是我第一次碰见这种事,所以印象极为深刻。尽管我也听说过这类事情,有个女星参加剪彩活动,老板对她说 ” 感谢你出席我们的剪彩,虽然你也不便宜 “,女明星惊讶,说自己并没有收钱,后来才知道,是经纪人昧下了这笔钱。但那毕竟是耳朵里听到的传闻,直到真金实银摆在我眼前,我才有了真切的感受,诱惑就在一瞬间,就看我是否能守住职业底线。
我尽量客气地拒绝了他们,匆匆离开房间。
更让我惊讶的是,走出屋后,我看见冯唐站在不远处和人聊天,他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晓珂,有人要收买你啊。
我这才意识到,可能冯唐本人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件事,这或许是他对我的一次测试,或者说一种提醒——在任何一场合作关系里,利益算清很重要,该拿的钱大大方方地拿,不该拿的就不要伸手。
现如今,成为经纪人并不是一件难事。
大数据时代,很多艺人的经纪关系一目了然。如果冲着艺人去做经纪人的话,直接去搜索他所在经纪公司的招聘要求,看自己是否符合,去面试就可以。
如果执意要进这一行的话,也可以先进经纪公司,从能做的工作做起。比如现在常见的晋升路径,就是从艺人助理转到经纪人。
只是,我还是想提醒大家,不要给这个工作加太多滤镜。
晓珂
对经纪人的认识,也是一个祛魅的过程。
也许有人会以为,经纪人的话语权很大,尤其流量艺人的粉丝,经常会对艺人的工作团队表达不满。
冯唐本人不算是流量型的偶像,我倒是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但根据我在行业里的观察,我认为粉丝对经纪人还是存在一些误解。
经纪人和艺人之间,其实并没有固定的领导关系。有的艺人是老板,好比某明星工作室,经纪人也只是普通员工;有的经纪人是老板,签约了不止一个艺人;更普遍的是经纪公司,经纪人受雇于公司,被指派到某艺人团队里工作。
此外,经纪公司是系统化的工种,经纪人本身可能还会继续细分。比如大经纪,也就是我们通常理解的面面俱到的经纪人;商务经纪,负责帮艺人洽谈商务资源,也就是我现在的工作;执行经纪,帮助艺人对接合同,陪着艺人跑通告;宣传经纪,负责艺人的对外曝光。
本质上讲,粉丝、艺人和经纪人之间应该是一种共赢关系。
以大经纪举例,他应该具备一定的格局和远见,给手下的艺人制定相应的职业规划,手握的人脉和资源,也都是为艺人服务的。
工作过程中,经纪人和艺人出于共同目标,达成信任关系。经纪人会给艺人一些职业发展上的建议,艺人由此进行判断,最后被网友看到的结果,肯定是两人共同作出的决定。
粉丝们如果真觉得经纪人手眼通天,可以随便左右艺人的决定的话,也是把经纪人的权力想得太夸张了。事实上,哪怕对面是个新人,两人的利益也是相互绑定的,经纪人最想做的,就是给他带去资源,帮助他成长。
经纪人只是一份工作,这个工作也没有想象中的轻松。想成为优秀的大经纪,不仅要控制情绪,还要和艺人共情,底色是理性的,表达方式又要感性。我们常说,经纪人手段要硬,身段要软。
至于那些瞒着艺人 ” 暗度陈仓 ” 的行为,也不该被归类为经纪人行业的共性。就算不是娱乐圈,换任何一种环境,这种挑战行业底线的人都有可能存在。
更何况,艺人是人,有自己的情绪,也有自己的思想维度,他们会有自己的判断。
前段时间,我看杨天真的采访,她提到一句话:经纪人是给艺人提供增值服务的。我深以为然。
在我们这个团队里,冯唐是老板,我平时也一直叫他 ” 冯老板 “。他要给公司制定战略、输出内容,有时会陪着团队喝酒应酬,提供一些情绪价值。而我作为经纪人的工作,就是跟随冯唐整体的战略规划,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些年来早已熟练的商务流程。
面临大的方向选择时,我会和他商量,交给他做判断,这也是对我们来说最高效的工作模式。我将其总结为:谁的认知纬度高,谁做判断的准确度就会更高。
现如今,” 冯唐 ” 这个 IP 成为我们最重要的公司资产,对于我来说,工作的重中之重也就是要守护冯唐这个 IP。
2020 年,冯唐和团队制作了一系列管理学音频课与书籍,定义为 ” 成事学 “,这个项目是我跟进的。
三年后,冯唐再次找到我,问我想不想成为新公司 ” 成事不二堂 ” 的合伙人,我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答应,辞掉了原本在时尚杂志的工作。
回顾我的职场生涯,我从冯唐身上学到了很多,我不知道这个边界在哪里,但冥冥之中总有预感,就是跟着他学,一定还会有跃升。
现在,作为合伙人,我需要承担更大的责任。我开始拓展公司全新的电商业务线 ” 成事好物 “,走到台前做了 ” 魔都王可爱 ” 这个账号。虽然都是全新的领域,但我没什么犹豫,跳水最可怕的永远是跳下去那一下,我相信冯唐,也相信我自己,所以内心很笃定。
同时,我依旧保留着冯唐经纪人的工作,我的雄心壮志再次被激发——我要让冯唐成为中国管理之父。
” 成事不二堂 ” 三位合伙人合照
从左到右依次为:晓珂、冯唐、陈强
聊了这么多有关经纪人的话题,讨论的过程中,我也有一些新的感受。
现在圈内流行立 ” 人设 “,可以说公众看到的所有明星,都是被塑造过的,传播的信息,或多或少也都会有些夸张的成分。
立人设并不是一个绝对的错事,只是纵观过往,大经纪带出的大明星,一定是根据明星本身的特质去放大特质,而不是打造特质。没有明星是可以靠打造特质红一生的。
回到冯唐本身,我没有刻意地把他往哪个维度上去经营,他已经开了一年的直播,相信大家也能看到冯唐是怎样的人。即使我说希望他能成为管理之父,也不是说写了哪些书,打造了哪些课,就能达成这样的结果。只是说,我看到他现在做的事情,对这个目标有了一个期待。
就像是房产经纪人在卖房子,经纪人的工作就是卖人。所以在冯唐社交账号的那条视频中,我如此介绍我们两人的关系:
很简单,就是靠卖冯老师赚钱的关系。
* 除特殊标注外,文章配图均为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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