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在大学读文学专业时主修诗歌,多年来诗是她的护身符。疫情期间她终于决心一偿夙愿,为香港的诗文图景做记录。她心爱的文学世界和她对香港的经验感知衔接起来,既是以诗写城,也是为城写诗。
她的新作《诗》以访谈形式呈现香港诗人的诗歌观念、生活状态,在流动中探讨诗/诗人与时代、与世界的关联,更抓住生活本身的诗性,写出一首影像的诗。
《诗》
诗心在 “我城”安置,不仅为这时代和地域中的人事做了一份见证,更伸向时间和空间的更远处,触动个体的记忆与心灵。
若有一刻觉察灵魂颤动,便是诗的意义,也是《诗》的意义。
在香港国际电影节开幕典礼上,诗人黄灿然说:“得知许鞍华要拍香港诗的纪录片,我的感觉是很奇妙。以她的年龄和名气,可谓德高望重,而她拍的题材,是所有香港事物中最没人知道的。就像在黑暗的广场上,一盏聚光灯聚焦于一棵小树下的几株青草。”
从《女人,四十》、《天水围的日与夜》、《桃姐》到《诗》,许鞍华始终真诚而耐心地拍摄着那些她所关心的香港人与事。
导演 许鞍华
在本片中,她说在艰难的时刻,是小时候读过的诗支撑她走下去。她知道拍这个题材未必有多少观众,找资金去拍已经很困难了,但“早一阵子我突然在想,我还有什么想拍的呢?不考虑其他因素,最想拍什么,我最想拍这个,那就拍吧”。
无功利心也成就了《诗》的气质,它平和、舒缓,不讨好观众,某些地方流露出导演纯真的趣味,但也有它的抱负。
许鞍华在对当代诗人的闲谈采访中,为历史、为香港整理出一册诗人谱系。
借黄灿然“经济流亡”到深圳和廖伟棠“在北京用完了青春”又在台湾为生计奔波的故事,港深北台四地并置成诗人们的空间坐标系,自然而然衍生出诗歌之外更多层次的表达。
香港是脚步的起点也是精神的锚点,是本土诗人生命史的核心:“我不懂写乡下,也不懂写天堂,又不懂写地狱,那就写我的城市吧。”
诗人气质和香港气质相互渗透,香港成就了这批诗人和诗歌,这些诗和诗歌也增添了香港的多义性和生动性。
无论是淮远《天堂无雾——悼戴天》中的“我站在香港,看不见香港”,还是廖伟棠《寻春田花花幼稚园不遇》中从 “别来无恙吗,这是另一个香港”到“它不是另一个,而就是这一个香港了”的折返。
这些关于“香港”的辩证法,折射出香港这座城市所携带的不确定的、令人难以把握的气质。
诗人们在那些真实与幻想、理智与情感、私人与公共的皱褶里,在时空的动态和无穷丰富的变量中,不断地印证和追问关于香港的一切。
诗歌在抽象的层面上,对这个实存的、具体的城市予以提炼和把握,在经验的凝合中,无限贴近于香港的精魂。
于是在一个茶餐厅里平凡的顾客,一个裁缝店里专注的匠人身上, 都有了关于这座城市的诗性的发现。
需要一个同样对香港饱含深情又感官敏锐的人,把诗意重新还原为一种具象,捕捉和呈现人性中亲切而又值得尊敬的部分。
由许鞍华来担当此任,是再合适不过了。
许鞍华与廖伟棠
诗人廖伟棠在本片中提到,另一位诗人黄灿然对他的影响是“他教我尊重日常生活”。
生活是有待发现的,需要一种诗意的精神去召唤出生活的诗性。生命意识注入日常生活,令平实的事物也成为值得欣赏的风景。
许鞍华与黄灿然
纪录片在对诗人们的访谈和诗歌念白中间,有意识地穿插了许多生活画面:在公交车站告别后,牵着小狗在随风舞动的绿树下走过;牛仔裤缝缝补补,反被误以为是时装;等水烧开的间隙里摇晃着保持单脚站立;突然闯入打断谈话的孩子的火车被戏称为“超现实的东西”……
这些素材经过裁剪和再组织后,生活内部富有诗意的层次就凸显出来。
许鞍华还在片中尝试“搬演”诗歌,这并非易事,因为诗歌最动人也最难以说清的部分往往是一点“微妙”,它含混而朦胧,通过极致含蓄的表达开启丰富的感受和意义空间。
导演在处理诗歌语言与意象的关系时如果带有明确的意向性,就会削减诗歌本来蕴含的可能性和动人力量。
许鞍华曾在与戴锦华的对谈中提到,那些感觉性的、并非实在的东西才是电影,电影讲究的是看法和感觉,而叙事可以放到电视剧里。
导演杨荔钠也曾提到她看许导的电影,“有一个东西是不变的, 就是我一直能闻到(电影中的味道),《天水围的日与夜》贵姐做饭的味道,我也能闻到桃姐她所在的养老院的味道,我也能闻到《女人,四十》阿娥忙忙活活一身汗的味道”。
这样一种具身可感的氛围的营造,延续在《诗》里。在可说和不可说、可视觉化和不可视觉化的边界,许鞍华做了许多尝试。
诗在纪录片中,不仅具有文字形式,还有声音形式,比如用粤语朗读的诗歌、念诗时的配乐如南音《男烧衣》和西藏珞巴族音乐,更有流动的影像——时间、空间和叙事的综合。
对诗境的呈现不拘泥于对意象的复制,而着力于传递气氛和意蕴。
比如在呈现《寻春田花花幼稚园不遇》中的“在半途遇劫烂漫,那些花哪儿去了?”时,画面上远处是暖色的灯光,近处有人收起一把颜色单纯而鲜明的伞,还有路人穿着有许多花儿图案的T恤,画面上的物象与诗中意象构成了近似隐喻与本体的关系,可以经由隐喻(画面)索引和回归其本体(诗意),也可以游离开去。
诗歌语言和镜头语言相互诠释,又各自延伸出新的内涵,交织成复合的新文本。
在由不同形式叠加而成的复合的意义体系之外,这部纪录片中还存在着多重复调:不同的诗人之间,诗人和“非诗人”之间形成了对话和互文,碰撞中带出对诗与诗人微妙的反思;诗意世界和现实世界,在地的香港和意义环境中的香港之间亦有张力。
如果说生活注定是形而上世界和形而下世界的千百次折返,那么《诗》就是对此折返的一次诗意观看和记录。它邀请我们参与其中,明白尘世间始终有疏解艰难和抵抗庸常之途。
诗心不死,生活就能被编织成诗,这是无法被剥夺的精神的拥有,长久地给人以欣悦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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