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班瑜老师在北京去世了,享年66岁。
他是周星驰的御用配音演员,数十年来,他用那难忘的销魂声线,让周星驰的无厘头电影走出香港,红遍大江南北,成了一代中国人的历史记忆。
他去世后,网上开始纷纷刷梗,说石班瑜老师“只能领三年的退休金”。
这当然是错的,石班瑜老师虽然常年在北京经营自己的配音工作室,但他其实是台湾人。
台湾地区的退休年龄是65岁,当然也可以提前退休,但每早一年,就要扣掉5%退休金。
因此,石班瑜老师应该只领了一年的退休金。
最早看周星驰的电影,还是学生时代。
那是学校举办的节日舞会,据说领导高度重视,排练了很久,审了好几轮,大多节目却无聊到让人打哈欠。
之后,学校安排了一件至今想起来仍觉得了不起的的事,把学生带到电影院,看当时还未成名的《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
随后,我们被一个个三俗到“不入流”的镜头,彻底冲击和震撼到了:
当一堆喽啰一脸严肃,用大脚为周星驰“灭火”时,要害惨遭践踏的周星驰,表情狰狞,咬着棍子一言不发。
然而,全场的小伙伴,却忍不住集体发出了整齐刺耳的高分贝尖叫,好像那一脚脚踩下去的,是自己的心头肉。女生纷纷用手蒙住了羞红的脸,痴痴的笑着。
一群小孩子,用自己最原始的本能,当了周星驰的“嘴替”,发出了一个人在那个场景中,最应该发出的声音。
和石班瑜那尖细夸张的声音,一模一样。
所以多年以后,我很难接受一些人对粤语片的推崇,周星驰真实的声音,低沉浑厚,完全不像印象中的样子。
我固执的认为,一部喜剧片引发的情感,就应该关乎人类最原始的本能。
那一次“事故”后,校领导发了火,于是学校再也没安排过这类电影。
可当时还高雅不起来的我们,哪管那么多,一次不过瘾,偏要去看第二遍。
第二次和小伙伴去(当时还没“二刷”这个词),旁边两个挺好看的女生,一直在说笑和八卦,甚至于压倒了石班瑜的声线。
我们那年代还比较傻,不像今天的男孩子那么会抓重点——趁机搭话和要联系方式,而是发自内心的气愤——这么好看的电影,怎么能这么不认真呢?害得我们都听不清了。
为了听清石班瑜老师的声音,我们一次次的发起抗议,那大概是人生中,第一次进入粉圈,去守护心目中的偶像。
尽管那时,我们只知道至尊宝,还不认识什么石班瑜。
两个漂亮女生也不听我俩的,每次停了一会儿就继续说笑,抗议无果,只剩下一肚子火气,和似乎永远不合时宜的某种较真。
太认死理的人,不太容易谈女朋友,也不太容易赚钱。
我后来才知道,即使是红遍全国的年代里,石班瑜老师也没赚到什么钱。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配音演员哪怕做到行业内最顶尖的那一批,也只能养家糊口。
石班瑜有三个女儿,小时候都学过配音,但都放弃了这条路,理由是从父亲那里看到,当配音演员有多难。
2008年的《长江7号》之后,周星驰逐渐淡出了演员生涯,50岁的石班瑜干脆考了导游证,去做了导游。带的是大陆到台湾的导游团,去日月潭和阿里山。
在当导游时,他几乎从不透露自己是周星驰“嘴替”的身份。
石班瑜说,他要看很多遍片子,才能确定一个短短的台词该怎么说,观众们可能看30秒的镜头,他可能要看了3个小时以上。
在拍摄大话西游时,周星驰扮演的至尊宝要戴上紧箍儿,念出那段经典的台词: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可是我没有去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对着这段镜头,这个台词,石班瑜沉思良久。
他认为,周星驰在第一说这句话时,包含了75%的真诚,和25%的虚伪,而当紫霞临逝,至尊宝第二次说这句台词时,必须充满了懊悔。
带上点哭腔,会更打动人一点。
于是,他关上摄影棚的灯,哭有着说出整句台词,一遍通过,而且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这段配音,也最终成为了周星驰电影中的经典,被无数人铭记。
石班瑜是中国台湾人,在八十年代初,就从事了配音工作,他师从陈明阳,此人被称作“配音皇帝”,声线浑厚,可塑性强,其代表作是被称作“大傻”的陈奎安,以及“肥猫”郑则仕,他几乎包揽了这两个人所有影视作品的配音工作。
比起老师陈明阳,石班瑜的声音比较尖,在整个八十年代都不讨好,主要为反派和各种年龄段的太监配音,再就是为那种无关轻重的配角配音,俗称——跑龙套的。
在八十年代,石班瑜在配音界“跑龙套”,周星驰则在影视界跑龙套,扮演《射雕英雄传》里宋朝的小兵,或是赌场里老大的马仔,往往只有一两句台词,甚至一句台词都没有,唯一的发声机会,就是被大侠一掌拍死时的惨叫声。
石班瑜1983年开始配音工作,为那些电影里的太监和小喽啰配了近十年的音,他见多了很多演员的大起大落,也习惯了自己的默默无闻,收工后,于酒肆独自买醉,想起已过而立之年,事业前途依然渺茫,唯有饮酒解嘲,想那么多干嘛呢,一个专门给龙套演员配音的家伙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呢?
但此时,不知不觉中,命运的轮盘已经开始转动,跑了8年龙套的周星驰开始崭露头角,石班瑜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七八年的配音龙套生涯,恰好与周星驰的演员龙套生涯重合,之后,在命运的交汇中,他们将互相成就。
周星驰的底层龙套经历,让他对小人物充满感情,成为导演后,他拍的每一部电影,几乎都是讲述小人物的故事,他们历经挫折和苦难,却依然坚守自己的梦想,比如《喜剧之王》,《少林足球》,《长江七号》,《功夫》等等。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跑龙套的周星驰开始崭露头角,先是凭《霹雳先锋》获得金像奖最佳男配,为观众所知,再通过《一本漫画闯天涯》里的无厘头表演,渐渐摸索出自己的喜剧之路。
那个时候,周星驰刚有名气,但还未大红大紫,粤语电影市场有限,粤语片需要通过发行国语版,将其市场几何倍放大,让身在大陆和台湾的十几亿中国人看到,这是一条前途无量的光明大道。
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周星驰和石班瑜相遇了。
一个擅长演小人物,一个擅长配小人物。
他们知道,如何在命运多舛中,让小人物也发出自己的声音。
《赌侠》杀青后,片方想要为周星驰饰演的赌圣寻找一个特别的国语声音,从而与刘德华饰演的刀仔形成层次感,片方在台湾找了很多配音演员,都不甚满意,直到找到石班瑜。
石班瑜一亮嗓,片方如获至宝,他那尖亮的嗓音与周星驰的无厘头表演如同天作之合,就这样,一个影史上的传奇诞生了。
现在回头看周星驰的电影,那些最经典之作,往往是由石斑瑜配音的作品,而其他的,总觉得差那么点意思。
周星驰是喜剧天才无疑,而石班瑜,则是画龙点睛。
石班瑜配音前,往往反复琢磨角色性格,以及周星驰的表演特点。
《少林足球》里那句“球不是这么踢的”,石班瑜反复说了几百次,都觉得差点意思,直到他将“的”改为“滴”,这才觉得满意,而“球不是这么踢滴”很快成为当时的流行语。
为了以最好的状态为周星驰配音,石班瑜戒烟戒酒,严格作息。
上了年纪后,石班瑜的声线变钝,但他靠着严格的自律,愣是在保持水准之上,为周星驰配了二三十部电影,这在配音圈里是极为少见的。
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周星驰2008年出演了《长江七号》之后,便致力于导演事业,不再出演任何角色,而“周星驰主演,石斑瑜配音”的作品也只能放在回忆中重播和缅怀。
周星驰成了大人物,而石班瑜,却一直是一个小人物。
从这个角度而言,互联网是有好处的,能帮我们挖掘出伟大作品后的小人物,如果石班瑜生在当今,他至少会有很多粉丝,经济上也会宽裕一些。
就在这两天,石班瑜因心脏骤停去世。
2024年9月20日,石班瑜的葬礼在北京八宝山举行,当日大雨瓢泼,告别礼堂中,赫然摆放着周星驰敬献的花圈。
这代人的“广陵散”终成绝响。
其实,走的何止是石班瑜。
我们这代人的一大遗憾,就是再也看不到“周星驰主演,石班瑜配音”的新作品,另一大关于周星驰的遗憾,就是再也看不到,他跟吴孟达一起合作了、
哪怕未来周星驰改变主意,重新开始演电影,但石班瑜和吴孟达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吴孟达本是厦门人,七岁到香港,他跟周润发、林岭东是同一届的演员训练班同学,吴孟达说,之所以报演员班,就是为了爱慕虚荣,想当大明星。
吴孟达是黄金配角,他脑子快,看一遍台词就能记住,属于抢手货,穿梭于各个剧组,很快赚到了钱。
有钱之后,吴孟达过上了挥金如土的日子,赌博,酗酒,泡妞,花天酒地,结果闹得负债累累,在那个年代欠下30万港币的巨债,一度曾想自杀。
好在吴孟达熬过了这段荒唐岁月,他通过拍电影还完了债,并真正地投入到表演之中。重生后的吴孟达,不再抱着游戏人生的态度来演电影,他开始将表演视作自己的信仰,毕竟是靠着表演,他才走出了人生中的低谷。
无论是什么角色,吴孟达都极为认真地对待,为了琢磨人物形象,有时甚至将剧本看一百多遍。
吴孟达与周星驰的第一次合作,就是1989年拍摄的《他来自江湖》,二人饰演一对父子,当时,周星驰初出茅庐,而吴孟达则已经算饱经沧桑的老江湖了,用《红楼梦》的话说,已然是一个从红尘里翻过来的人。
吴孟达比周星驰大九岁,电视剧里饰演父子,生活中也如父如子,周星驰是拼命上进的新星,吴孟达则是回头的浪子,二人都抱有演好电影角色的强烈心情。
即使在剧组休息时,这一老一少,也在拼命想点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让自己的表演更有味道,每当周星驰想出一个好点子,他会先和吴孟达商量,再由吴孟达出面,请求导演许可。
经过几次试验,他们的点子效果绝佳,导演干脆放手,直接跟他们说,达哥、星仔,你们的戏自己搞定就行,不必跟我说了。
那个时候,周星驰和吴孟达默契十足,一头扑到表演的世界里,忘记了其他一切事情,他们当时都清贫,一个刚还完债,一个签了卖身契,有时聊戏聊的晚了,二人会半夜三更跑到超市里买一罐鲍鱼罐头,你一块我一块地分着吃。
周星驰是公认的“片场暴君”,他对电影艺术的追求极高,要求极严,每当周星驰脾气上来,训斥新人演员时,只有吴孟达敢出面打圆场,三言两语化解尴尬。
吴孟达在与周星驰一起塑造了一个又一个经典角色后,随着周星驰的“罢演”,二人逐渐渐行渐远。
陈奕迅有首歌叫《最佳损友》,将多年好友最后却形同陌路的心路历程诠释地淋漓尽致:
命运决定了,以后再没法聚头, 但说过去,却那样厚, 问我有没有,确实也没有一直躲避的借口, 非甚么大仇,为何旧知己在最后变不到老友。
周星驰极具野心,他注定不会满足于成为一个“黄金配角”,甚至不能满足成为一个“黄金主角”,他追求的是喜剧之王,整个华人世界的喜剧之王。
拥有了这个“野心”,就只能踏着荆棘之路一往无前,将爱情和友情抛诸脑后,这样一来,周星驰不只是苦了身边最亲近的人,更是苦了自己,乃至于到两鬓斑白,仍然孑然一身,当某主持人问他婚姻事体,他半是解嘲半是悲伤地说:
我都这么老了,你看我还有机会吗?如果人生能再来,我希望不要那么忙。
周星驰只能将深埋在心底的情愫,放到电影《西游》里来发泄,通过谐趣的方式将人生最大的遗憾全盘托出——你为什么不早说?
并在之后的采访中,眼眶含泪,情难自控地说,段小姐我是怀念的。
红颜知己“段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唯有怀念。
在人生的最后一部电影里,吴孟达拍了《流浪地球》,创造了票房奇迹,超越了周星驰以往所有的记录。
新生代导演郭帆执导,吴京主演的《流量地球》,堪称中国重工业电影的希望,有着很好的剧本和构思,但是那一次在制作费用上捉襟见肘,其中的很多演员也不太尽人意。
而达叔在其中极其亮眼,冥冥中完成了为中国电影以老带新的历史使命。
吴孟达大周星驰九岁,他去世后,留下了最后一条社交媒体:
石班瑜比周星驰大一岁,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记忆中的电影,已无法再重现,曾经创造辉煌的兄弟,也无法再聚首。
谈起他们的当年,石班瑜曾说:
你相不相信,这些电影,不要说十年,就是再过10年,大家也还在看。再过20年,大家依然在看。我一个朋友跟我讲过,他20年前自己看,20年后带了孩子看,看的感觉还是那么好看,又有新的体会。这是很多看过他电影的人的普遍看法。包括我自己,也在他的电影中体会很多东西。
也许,只有带着信念,才能做好一件事,比如:
拍一部二十年后仍然会带着孩子去看的电影。
时光仍在延续,世界上的人虽多,最终却不免分成两种:
一种是周星驰这样的大英雄,在《大话西游》里化身为打碎一切天条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 有一天,他会脚踏七彩祥云来娶我。”
那是每个年轻人曾经觉得,自己应该会成为的样子。就像今何在在其致敬之作《悟空传》里的宣言:
我要这天,遮不住我眼; 我要这地,埋不了我心; 我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 我要这诸佛,都烟消云散。
另一种是吴孟达这样的小人物,在《武状元苏乞儿》里,历经繁华,当孩子流落街头,开始低下头来,蓬头垢面,为他奔波,为他求人,为他打架,直到在风雪中,互相笑着,在对方嘴里塞满一顿辛苦讨来的狗饭。
那是我们在镜子里所发现的,自己最终会在时光面前成为的样子。
正如香港电影永远逝去的黄金时代。
本文作者:哲空空,沥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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