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个《洞》，他就名垂影史

作者：Bilge Ebiri

译者：Issac

校对：奥涅金

来源：《村声》

雅克·贝克，是目前「电影论坛」全面回顾的人物，他一度成为被人们低估得最严重的法国导演之一，很多人认为，在让·雷诺阿这颗行星面前，他只是一颗小上一圈的卫星（两人是朋友、室友，也经常合作）。

雅克·贝克

对于这种状况，显然不是什么好事的是，贝克在1960年、才53岁时便辞世，职业生涯也就此终止。那时候他刚完成自己最伟大的胜利之作不久——越狱主题的《洞》。

《洞》

因此，我们也错过了这位导演在六十年代可能会带来的作品。甚至像让-皮埃尔·梅尔维尔（人们偶尔会将贝克与这位电影大师作比）这般早已功成名就的大师们，都是在这个年代受到令人兴奋的新浪潮的启发，更上了一层楼。

但是，贝克之所以被如此地看轻——即使在他相对较少的作品序列中有着诸如《洞》《金钱不要碰》和《金盔》这样广为人知的经典之作，最大的原因可能是他很难在调性或叙事上被定性。

《金盔》

他拍过年代戏、爱情片、喜剧以及黑帮电影。他的作品呈现出对素材的某种耐心，以及对人物的慷慨态度，但通常都指向不同的结局；我们找不到明显的、连贯的雅克·贝克式「感觉」或「情感」。

至少，在传统意义上找不到。当你看完他的电影后，你所得到的，与其说是某种特别的情绪，不如说是一种增强后的意识。贝克与其他导演大不相同。他从最细微之处，创造了整个世界。

贝克尔常常专注于过程，他能把最平凡、最不起眼的事物变成有着催眠作用的电影。他的犯罪片《谍血王牌》（1942），讲述了两个雄心勃勃的警察学员的故事，他们在某个不知名的拉美国家，试图解决一个臭名昭著的美国黑帮的谋杀案，并且理清犯罪团伙，这部电影充满了警察工作的细节，以及一些越来越重要的动作上的细节。

《谍血王牌》

在桌子上随意移动的物体。挂了的电话。停留了很久的目光。贝克知道如何引导我们的注意力。这些小细节既能进一步吸引我们，又能使我们对故事和人物有更深刻的理解。

在他有关时尚产业的剧情片《装饰》中，过程是重中之重，这部电影聚焦于知名设计师、也是众所周知的花花公子菲利普·克拉伦斯（雷蒙·鲁洛 饰演），他爱上了自己正在为其设计婚纱的女人。

《装饰》

这是基本的故事梗概，但这部电影真正精彩的地方在于克拉伦斯是如何越来越痴情的，以及他与自己喧闹繁忙的时装店之间的冲突。

对于那些为了他的作品而没日没夜地工作的女人，他视之如尘土，他似乎无法把人当做人。「服装的灵魂，便是女人的身体，」他喜欢这么说道，但我们可能会好奇，他能否理解一个有着灵魂的女人；她们只是穿自己的设计的花瓶而已。他的房间里放着一个无比逼真的人体模型，他有时会用自己的裙子来装扮这个模特。

对他来说，这个模特似乎是某种理想的对象——他所爱慕的那个女人看起来和这个模特很像——而我们等待着它活过来。令人惊喜的是：它的确活过来了，就在片尾，使得他在愤怒之中跳出了窗户。看着他的尸体，一个女人总结道，「他甚至都没有摔散架。」现在谁是了无生气的物体了呢？

在《安东与安东妮》（1947）这部有趣而温情、讲述工人阶级的爱情片中，贝克用这种对过程和常规的痴迷为他的角色创造了一种更大的紧迫感。

《安东与安东妮》

安东（罗歇·皮戈 饰演）在一台印刷机前工作，他操作着巨大的机器，这些机器是用来切割纸张的，它们也随时都能轻易地将他的手切成碎片；导演一定要在机器和安东的动作上停留足够长的时间，以确保我们理解这一点。

与此同时，安东的妻子安东妮（克莱尔·马菲 饰演）在当地的一家百货商店工作，她喜欢把从安东那里得来的被退回的、有一点瑕疵的书借给同事。工作时，她拒绝上司的告诫；在商店购物时，她拒绝杂货店老板的示好。

贝克将这些令人沮丧的、没有人性的交流，作为这对谦逊夫妇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会认为影片的大部分时 间都只是生活中没有方向的片段，这么想也是可以理解的。

直到最后，当我们的恋人们发现他们得到了一张中了奖的彩票时（安东很快就弄丢了这张彩票），所有这些元素才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突然之间，贝克向我们展示的那些单调乏味的细节——从被丢弃的书籍到好色的店主，再到爱管闲事的邻居，再到主人公们在这个熙熙攘攘、工人阶级的社会环境中的所有的其他的基本生活方式——拥有了深刻的、相互关联的意义。

这几年来，随着对贝克作品的回顾与修复，人们更充分地理解了他。他如今的名望，大多是建立在他后来十分精彩的犯罪片上——结局注定了的年代爱情片《金盔》（1952），伤感的偷盗题材的《金钱不要碰》（1954），以及越狱题材的惊险片《洞》。

《金钱不要碰》

又一次，这三部电影都展现了贝克对微小时刻的高度关注，但每一部影片中所创造的氛围又各不相同。在《金盔》中，贝克感兴趣的似乎是，一个匪徒在这样一个生死攸关的故事中是如何爱惜、刷净自己的夹克的。

电影中的情绪被奇怪地压抑了，此外，地震般的重大事件——包括男主角被送上断头台——发生得很随意，很安静，很少有人大惊小怪。

《金盔》

相反，故事是由动作和眼神来讲述的：影片开头的这对情人——恶棍的女友、自由奔放的西蒙·西涅莱特和卑微的木匠塞尔日·雷吉亚尼——之间最戏剧化的交流是，她和当时的男友离开时，久久地、温柔地看着他。

贝克并没有把镜头停留在凝视上，也没有用特写来拍凝视的镜头。相反，他把西涅莱特放在画面中央，离镜头有一段距离。这样做的效果是增强了这样一种感觉，即她正在偷偷地看那个她更愿意与之在一起的男人。

虽然《金钱不要碰》和《洞》在调性和叙事上完全不同，但它们有一些明显的相似之处。 前者说的是一个年迈的小偷（由让·迦本饰演，他是出演电影里小偷角色最具标志性的演员），在一场重大劫案发生后试图将他的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同时小心不去碰他刚偷走的大量黄金。 （这部电影的名字有时被翻译成「赃款勿动」。 ）

《金钱不要碰》

因此，这个故事变成了关于保持外表的重要性，以及日常和平凡的故事——要远离任何有可能的戏剧。

与此同时，《洞》慢慢地跟随着一群巴黎监狱里的人，他们有条不紊地在地板上挖了一个洞，以便通过隧道逃出来。 过程再一次拥有了巨大的意义。

《洞》

他们用折叠床的金属框架来制作工具。他们用一小块碎镜子和一把牙刷做成了一个像潜望镜一样的小型望远镜。他们用硬纸板和麻绳制作了一个精巧的装置，可以移动毯子，就好像有人在毯子里一样，以此通过警卫的夜间检查。两部电影都强调了不被人注意的重要性——保持低调，确保一切正常。

这种深思熟虑的极简主义——对事与事之间的时刻的关心；塑造了日常生活的琐碎；使我们的世界变得可知、可联系的细节——随着弗朗索瓦·特吕弗、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香特尔·阿克曼、埃曼诺·奥尔米和其他许多人的转型之作的问世，在后来几年的电影中变得更加重要。

在这种背景下，贝克以一个具有新浪潮精神的老派工匠的身份出现。

他的早逝使我们失去了一个一定会继续发展和扩大的电影序列，但我们应该感谢我们所拥有的。他是当之无愧的大师。